补汤（下）

苏晚看着自己的“作品”，歪了歪头。

颜色……好像有点深？

气味……也有点冲？

不过，能量波动很强！她能感觉到，这锅汤里蕴含的、混合了食材本身（变异后）精气、她的“原初之怨”、以及“怨火”炼制力量的复杂能量，庞大、混乱、且充满侵略性。

嗯，看起来就很“补”！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熄灭了掌心的“怨火”。然后，从旁边拿起一个最大的汤碗（洗没洗过不知道），用勺子（同样不知道干不干净）从那锅蠕动翻腾的“十全大补汤”里，舀了满满当当、尖尖的一碗。

绿色的烟雾从碗口袅袅升起，汤汁在碗中也不安分地微微荡漾，里面那些变异眼球、扭动线虫、鳞片肉块若隐若现。

苏晚端着这碗足以让任何正常生物（包括修士）魂飞魄散的“补汤”，步履平稳（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走出了膳房，朝着墨竹院的方向走去。

所过之处，绿烟缭绕，怪味弥漫。

路上遇到的弟子，无论是内门还是外门，只要闻到那股味道，或者不小心瞥到碗里那惊悚的内容，无不脸色剧变，干呕着远远躲开，眼神惊恐如同见了鬼（不，鬼可能都没这么吓人）。

“苏、苏仙子手里端的……是什么？！”

“呕——那味道！我好像看见我太奶在向我招手！”

“碗里……碗里是不是有东西在动？还在看我？！”

“快让开！别挡路！小心溅身上！”

苏晚对周围的骚动置若罔闻，径直回到了墨竹院。

院内，谢砚已经回来了，正独自站在廊下，望着远方出神。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将他的白衣染上了一点暖色，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抹深重的疲惫与沉郁。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苏晚手中那碗冒着绿烟、内容物不可名状的“汤”上。

谢砚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苏晚走到他面前，将碗往前一递，暗红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等待“夸奖”的亮光。

“师尊，”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因为“劳作”（？）而产生的轻微沙哑，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自认为），“我看您近日操劳，气色不佳，特地为您熬了‘十全大补汤’。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还用我的‘怨火’精心炼制，蕴含充沛能量，您趁热喝，补补身子。”

谢砚的视线，从苏晚那张写满“诚挚”的脸，缓缓移到那碗“汤”上。

绿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能直接作用于神魂的、混合了焦苦、腥甜、腐败和某种精神污染的怪异气味，直冲他的鼻腔。碗中，暗绿发黑、粘稠如泥沼的汤汁表面，一颗颗惨白的“眼球”正无规律地转动着，盯向不同的方向；几缕黑色的“线虫”挣扎着探出汤面，又缩回去；一块长着霉斑鳞片的“肉”沉沉浮浮，边缘还在微微抽搐……

他甚至能“听”到汤汁内部，那些混乱能量互相冲突、吞噬、发出的细微嘶鸣和呜咽。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庞大却极端不稳定、充满了侵蚀与破坏欲的黑暗力量。

这哪里是“十全大补汤”？

这分明是一碗浓缩了地狱景象、精神污染和物理毒性的“灭魂绝命汤”！喝下去会有什么后果，谢砚简直不敢想象。爆体而亡？神魂被污染同化？还是直接看见人生走马灯，然后永久停留在地狱幻象中？

他看着苏晚那双依旧清澈（却暗藏毁灭）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纯粹的、仿佛只是给师尊递了一杯白开水的“孝心”表情……

谢砚沉默了。

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

久到苏晚举着碗的手臂都有些发酸，久到碗里那诡异的绿色烟雾都快飘到她脸上了，久到旁边假装修炼、实则竖着耳朵偷听的沈清辞四人，都快因为屏息太久而憋死过去。

风烬用口型对墨渊说：师尊是不是在思考怎么死得比较有尊严？

墨渊回以口型：也可能是思考怎么把师姐连同这碗汤一起人道毁灭。

白芷已经吓得闭上眼睛，不敢看了。沈清辞则眉头紧锁，在思考万一师尊真的被毒倒（或者气倒），他该如何紧急联络温衍大长老和陆时长老施救。

就在这令人窒息、仿佛时间都凝固了的寂静中——

谢砚终于，缓缓地，抬起了眼帘。

他没有看那碗汤，而是直视着苏晚的眼睛。

琉璃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荒谬，无力，后怕，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最终，统统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庭院，甚至因为过于平静，而带上了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质感：

“你……”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碗冒着绿烟、不断蠕动的“杰作”，然后重新看回苏晚，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问：

“……是想毒死为师，”

“然后，”

“继承清水阁的债务吗？”

苏晚：“……？”

她眨了眨眼，暗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明显的困惑。

毒死师尊？继承债务？

她为什么要毒死师尊？师尊死了，谁给她撑腰？谁让她“训练”师弟？谁……让她每天去门口蹦跶？

至于债务……那是什么？能吃吗？有她的“十全大补汤”补吗？

“师尊，您说什么呢？”苏晚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谢砚的话很奇怪，她又把碗往前递了递，碗里的汤汁因为她动作的起伏，猛地翻腾了一下，一颗“眼球”差点跳出来，“这是补汤，我特意为您熬的。您快趁热喝，凉了效果就不好了。”

谢砚看着她那一脸“师尊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表情，胸口那口强行压下的郁气，差点又冲上来。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被那诡异的绿烟呛得喉咙发痒），再次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只是那冰冷之下，仿佛有裂痕在蔓延。

“不必了。”他声音冷硬，“为师不饿。”

“怎么会不饿？”苏晚不赞同地看着他，“您都瘦了。这汤很补的，我放了很多‘营养’。您尝尝，就一口。”她甚至试图用勺子舀起一勺，递到谢砚嘴边。

那勺子里，除了粘稠的绿黑汤汁，赫然还有半颗转动的“眼球”和一截扭动的“线虫”！

谢砚猛地后退一步，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微风，躲开了那堪比恐怖袭击的一勺。他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看着苏晚的眼神，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心累。

“苏晚。”他唤了她的全名，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忍耐，“放下。”

苏晚举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看着谢砚明显抗拒（且似乎有点生气？）的表情，眼底的困惑更浓，还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她辛辛苦苦（自认为）熬的汤，师尊为什么不喝？还躲开？还说她想毒死他？

“师尊……”她还想说什么。

“我说，放下。”谢砚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虽然那威压之下，似乎有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晚被这突然加重的语气弄得一怔。她看着谢砚冰冷的脸，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再坚持，有些闷闷不乐地，慢慢放下了碗和勺子。

碗被她随手放在旁边的石阶上，绿色的烟雾依旧袅袅升起，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诡异。

谢砚看着那碗终于离开苏晚手的“祸害”，又看看低着头、周身气息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仿佛被主人训斥后垂头丧气的小兽（还是黑色的）般的徒弟，太阳穴突突地跳。

打不得，骂不得，说道理她现在未必听得懂，放任自流又不知会闯出什么更大的祸……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却吸入了更多绿烟，只觉得眼前都有些发黑。

最终，他抬手，指了指那碗汤，用尽最后的平静，对旁边已经看呆了的沈清辞吩咐道：

“清辞，把这碗……东西，拿去后山，找个最深的坑，埋了。埋远点，埋深点。不要让任何活物靠近。”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

“还有，告诉膳房管事，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晚儿……再靠近膳房半步。”

沈清辞如蒙大赦，连忙应“是”，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捏着碗沿（尽量不碰到汤汁），屏住呼吸，如同捧着什么绝世凶器，快步朝着后山方向走去。心里默默为后山的土地（以及可能倒霉的地底生物）默哀。

苏晚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熬的“补汤”被端走埋掉，又听到师尊禁止她再去膳房，暗红的眸子里，那点委屈和不解，渐渐化为了更深的茫然和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烦躁。

为什么？

她做错了吗？

她只是想给师尊补身体啊。

师尊为什么不领情？还要把她赶出膳房？

体内的“原初之怨”，似乎也感受到了她情绪的波动，开始不安地躁动，丝丝缕缕的黑气不受控制地从她周身逸散出来，带着冰冷的戾气。

谢砚察觉到她气息的变化，心头一紧。他强迫自己压下所有情绪，用尽可能平缓（虽然依旧冰冷）的语气说道：

“你的心意，为师……知晓了。”

他顿了顿，看着苏晚那双因为力量躁动而暗红更盛的眸子，缓缓道：

“但修炼之道，贵在专注。你近日，心思过于驳杂。从明日起，基础怨气凝练功课，加倍。‘怨灵实战训练’暂停三日，你需静心巩固根基。”

先把这祖宗多余的精力，用在“正途”上吧。虽然这“正途”也很让人头疼。

苏晚抬起头，看着谢砚。加倍功课？暂停训练？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但周身躁动的黑气，似乎因为有了明确的“任务”而稍微平息了一些。只是眼底的茫然与那丝烦躁，依旧未散。

谢砚不再看她，转身，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回了竹舍。他需要一个人静静，也需要……尽快调息，驱散刚才吸入的那些绿烟带来的、隐隐作痛的不适感。

竹门关上。

庭院中，只剩下苏晚一人站在原地，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低着头，看着地上那滩因为沈清辞端碗时不小心洒落的、几滴依旧在微微蠕动、冒着细小绿烟的汤汁，久久不动。

风烬、墨渊、白芷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敢上前，悄悄溜回了自己房间。

这一晚，清水阁格外安静。

只是后山深处，据说某个新挖的、深达十丈的土坑附近，连续三天，绿烟不散，异味扑鼻，连土地都变成了诡异的墨绿色。附近的“地狱兔战士”们，都明智地绕道而行，红眼睛里充满了敬畏（或者说，恐惧？）。

而墨竹院的膳房，从此多了一条不成文的禁令，被老管事用朱砂写在最醒目的位置：

“苏晚与诡异绿烟，不得入内！！！”

字迹潦草，力透纸背，足见当时写下这条禁令时，老管事内心是何等的惊恐与决绝。

至于那锅“十全大补汤”的威力，后来无意中被一只好奇心过重的低阶钻地鼠证实——它只是舔了一口坑边被污染的泥土，立刻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并且在昏迷中，用尖锐的吱吱声，完整“回顾”了它从出生到偷啃陆时长老灵草、再到被风烬追着满山跑、最后差点被苏晚的兔子踹死的“悲惨鼠生”，整整“讲述”了三个时辰，才力竭昏死过去，醒来后彻底疯了，见洞就钻，逢人便吱吱叫着“补汤！大补！”……

此事被晏辰长老记录下来，列为“清水阁十大未解之谜（及恐怖事件）”之首，并警告所有弟子：珍爱生命，远离苏晚师姐的厨房（及一切她亲手制作的、疑似食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