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的城墙在黄昏里显出灰败的颜色。
楚道玉站在城门口,仰头看那块斑驳的石匾。风卷着沙尘刮过门洞,吹得他道袍下摆猎猎作响。他紧了紧肩上的包袱,右手下意识按在胸口——护身符还在,贴着皮肉,温温热热的。
“三两银子……”他小声嘀咕,“最好别住店。”
鬼市开在城西的旧坊市,每月十五开市,子时始,寅时散。此刻戌时刚过,坊市口的青石牌楼下已经聚了不少人——或者说,不少“东西”。
提着白纸灯笼的佝偻老者,灯笼里烛火绿莹莹的。蒙着面纱的女子,赤足踩在地上,脚踝系着银铃,一步一响。还有几个浑身裹在黑袍里的,走路没声,影子拖得老长。
楚道玉咽了口唾沫,从包袱里摸出张黄符,折成三角塞进袖口。
“镇宅符,防小鬼。”他安慰自己,“大鬼……大鬼应该看不上我这三两银子。”
走进坊市,两侧摊贩已经摆开了。没有吆喝声,所有人都静悄悄的,货物就那样摆在油布上:风干的山精爪子、泡在罐子里的婴灵、刻满符文的头骨、锈迹斑斑的青铜剑。
空气里浮着香灰和腐木混合的气味。
楚道玉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从包袱里掏出一块蓝布铺在地上。布是观里淘汰的经幡改的,边角还留着褪色的经文。他把符箓一沓沓摆好,每沓下面压张小纸片,用炭笔写着价格:
“镇宅符:二两/张(驱小鬼,保家宅,买三送一)”
“驱邪符:五两/张(专治中邪、梦魇、鬼压床)”
“金刚符:十两/张(可挡厉鬼一击,保命必备)”
写到最后一张,他顿了顿,把那两张雷火符单独拿出来,用红布包好,塞回怀里。
“这个不卖。”他对自己说,“卖了就没底牌了。”
刚摆好摊,隔壁摊的老头就凑了过来。
老头瘦得皮包骨,穿一件洗得发灰的麻布衫,脖子上挂满各式各样的木牌、骨片。他摊上主要卖木器——桃木剑、槐木牌、柳木梳,还有几截黑乎乎的雷击木。
“小道长新来的?”老头眼睛眯成缝,牙齿缺了两颗,说话漏风。
“路过。”楚道玉保持警惕,“卖点符,赚个盘缠。”
老头嘿嘿一笑,从摊上拿起柄桃木剑:“买把剑防身?幽州这地界,鬼市里也不太平。”
楚道玉瞥了一眼。剑身粗糙,纹路混乱,桃木年份最多三年——这种货色,青阳观后山一抓一大把。
“多少?”他随口问。
“十两。”老头伸出两根手指比划,“正宗三十年雷击桃木,辟邪镇煞……”
“三两。”楚道玉打断他。
老头瞪眼:“三两?我这木头是金丝楠木做的?”
“金丝楠木不长这样。”楚道玉拿起剑,指尖在剑身上一抹,“看这纹路,新伐的树,最多三年。雷击痕是烫的——炭火烧红了铁棍烙上去的吧?还有这剑穗,普通麻绳染了朱砂,遇水就掉色。”
他一口气说完,把剑放回去:“三两半,多一分我扭头就走。鬼市东头王老头的剑比你这新,才三两。”
老头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最后悻悻地点头:“成交……你这道士,比鬼还精。”
楚道玉数出三枚碎银加半串铜钱,递过去,接过剑。入手轻飘飘的,确实是次货。但他还是把剑插在腰间——有总比没有强,吓唬吓唬小鬼够了。
“对了。”老头忽然压低声音,“小道长卖符,有没有……那种符?”
“哪种?”
“让人说实话的。”老头搓着手,“我怀疑我老伴藏私房钱……”
楚道玉嘴角抽了抽:“没有。下一位。”
摆摊半个时辰,生意零零散散。
卖了两张镇宅符给个脸色苍白的中年妇人——她家小孩夜夜啼哭,窗户外总有影子。楚道玉多问了句:“影子什么样子?”
“像……像个人,但没有脸。”妇人声音发抖。
楚道玉想了想,又送了她张驱邪符:“贴在孩子床头。如果三天后还没好,去城南青阳观挂个号——报我名字,打八折。”
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又卖了张金刚符给个行商打扮的汉子——他下周要押一批货过阴山,听说路上不太平。
“小道长,这符真能挡厉鬼?”汉子掂量着符纸,有些怀疑。
“挡一击。”楚道玉认真道,“一击之后,建议你跑快点。”
汉子:“……”
做完这笔,楚道玉摸出记账本,借着摊边灯笼的光记下:
“镇宅符×2:收入四两(成本:黄纸二文,朱砂一钱,工时半刻,净赚三两九钱八分)”
“金刚符×1:收入十两(成本:黄纸五文,朱砂三钱,金粉一钱,工时一刻,净赚九两九钱五分)”
“桃木剑×1:支出三两五钱(亏,但防身必要开支)”
写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隔壁老头:“老丈,听说幽州最近有画皮妖作乱?”
老头正低头刻木牌,闻言手一抖,刻刀在指腹划了道口子。他赶紧把手指含进嘴里,含糊道:“是……是有这么回事。专挖人心肝,已经害了七八个人了。”
“天机阁悬赏五十两。”楚道玉点头,“您知道那妖常在哪片出没吗?”
老头眼神躲闪:“这我哪知道……我就是个卖木头的。”
楚道玉盯着他看了会儿,没再追问。他从怀里掏出罗盘,平放在掌心。罗盘指针微微颤动,指向坊市深处——那里灯火更暗,人影稀疏。
“怪事。”他嘀咕,“从进城起指针就不稳……”
正说着,一个顾客蹲到摊前。
是个年轻姑娘,穿水绿色的襦裙,外罩鹅黄比甲,头发梳成双丫髻,插着根银簪。她低着头看符,侧脸在灯笼光里显得很秀气。
“姑娘要买符?”楚道玉问。
“嗯。”姑娘声音细细的,“有没有……能让人变美的符?”
楚道玉一愣:“变美?”
“就是……”姑娘抬起头,脸微微发红,“皮肤变好些,眼睛亮些……像画里美人那样。”
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角。楚道玉注意到她手腕很细,皮肤白皙得有些不自然——不是玉润的白,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
罗盘在掌心突然一颤。
楚道玉低头,看见指针剧烈晃动,指向眼前的姑娘。但和寻常指向妖邪的颤抖不同——这次指针是“兴奋”地抖,像嗅到珍馐的饿汉。
他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变美的符没有。不过我这儿有安神符,睡得好,气色自然好。”
“那……来一张吧。”姑娘递过二两银子。
楚道玉收了钱,递符时指尖故意碰了下她的手背。
冰凉。没有活人的温度。
姑娘接过符,匆匆起身走了。鹅黄的背影消失在巷道拐角,脚步轻得听不见声音。
楚道玉立刻收起摊子。蓝布一卷,符箓塞进包袱,动作快得隔壁老头都看呆了。
“小道长这么早收摊?”
“有事。”楚道玉背好包袱,摸出罗盘。
指针死死指着姑娘离开的方向。
他快步追上去,左手已经捏了张驱邪符在袖中。巷道很窄,两侧是高墙,墙上爬满枯藤。灯笼的光到这里就弱了,只剩头顶一线惨淡的月光。
追了百来步,拐过两个弯,前方出现个岔路口。
左边通向一片废墟,断壁残垣间荒草丛生。右边是条死胡同,尽头堆着破败的竹筐。
姑娘不见了。
楚道玉停在岔路口,罗盘指针疯狂旋转——左转半圈,右转半圈,像只没头苍蝇。
“跟丢了……”他皱眉。
正打算选条路碰运气,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很密集。不止一个人。
楚道玉猛地回头,看见三个黑影堵在巷道口。都穿着黑衣,蒙着脸,手里提着短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乌光——淬过毒。
“道士。”中间那人开口,声音沙哑,“把刚才那姑娘买的符交出来。”
楚道玉一愣:“什么?”
“她付了你二两银子,买了张符。”黑衣人逼近,“符,还有钱,都交出来。”
楚道玉明白了。这是鬼市里专盯落单客人的劫匪——趁你交易完,尾随抢货。
他叹了口气,右手摸向腰间那柄劣质桃木剑:“道友,二两银子而已,不至于。”
“少废话!”左侧黑衣人扑上来,短刀直刺胸口。
楚道玉侧身避过,桃木剑顺势上挑,打在对方手腕上。“啪”的一声脆响,黑衣人惨叫,短刀脱手。但桃木剑也“咔嚓”裂了道缝——果然是一次性货色。
“我的三两五钱!”楚道玉心疼得脸都扭曲了。
另外两人见状同时扑上。楚道玉左手一扬,袖中驱邪符甩出,正中一人面门。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破!”
符纸炸开一团金光。黑衣人被震得倒飞出去,撞在墙上,蒙面布滑落,露出张狰狞的疤脸。他晃了晃头,居然又爬起来——不是邪祟,是活人,驱邪符威力减半。
楚道玉暗骂一声,右手掐诀:“金光护体!”
淡淡金芒罩住全身。最后那个黑衣人的短刀砍在金芒上,溅起火星,却没能破防。
“道门的人?”疤脸啐了口血沫,“晦气。”
三人交换眼神,忽然同时后撤,消失在巷道阴影里。来得快,去得也快。
楚道玉没追。他撤了金光咒,捡起地上裂开的桃木剑,心疼地摩挲剑身上的裂缝。
“亏大了……”他嘟囔,“三两五钱买的东西,用一次就坏。”
又想起刚才那姑娘。罗盘的异常反应,冰凉的体温,还有她问“变美的符”时那种古怪的渴望……
“画皮妖?”楚道玉心里一动。
但如果是画皮妖,为什么罗盘反应和寻常妖物不同?而且她身上没有血腥气——食人心肝的妖,再怎么伪装,煞气是藏不住的。
想不明白。
他收起桃木剑的残骸(说不定能磨成粉当颜料),重新掏出罗盘。指针还在乱转,但隐约指向废墟方向。
“去看看吧。”楚道玉叹气,“五十两呢。”
走进废墟,月光被残垣切割得支离破碎。脚下尽是碎瓦断砖,荒草长到膝盖高。远处有野猫的叫声,凄厉得像婴啼。
罗盘指针渐渐稳定下来,指向废墟深处一栋半塌的二层小楼。
楚道玉屏息靠近。小楼的门板早就没了,黑洞洞的门口像张开的嘴。他摸出张发光符,指尖一搓,符纸燃起柔和的黄光。
光照亮门内——是个前厅,家具早就烂光了,地上积着厚厚的灰。但灰尘上有脚印,很新,小巧,应该是女子的绣鞋。
脚印通向楼梯。
楚道玉犹豫了。师尊说过,遇事不决,先算一卦。他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蹲下身,随手一抛。
铜钱落地:两正一反。
“阴卦……”他皱眉,“凶中藏吉。”
那就得上。
他踏上楼梯,木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二楼更黑,发光符的光只能照出五六步远。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甜香——像是胭脂,又像是……某种香料。
罗盘指针开始剧烈颤抖,几乎要跳出盘面。
楚道玉停下脚步。他看见前方靠窗的位置,摆着个破旧的梳妆台。台上有面铜镜,镜前坐着个人影。
正是那个买符的姑娘。
她背对着他,正对镜梳头。长发如瀑垂下,梳子一下一下划过,动作缓慢而专注。铜镜里映出她的脸——还是那张秀气的脸,但眼神空洞,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
“姑娘。”楚道玉开口。
梳头的动作停了。姑娘缓缓转头,脖子发出“咔咔”的轻响,像久未上油的木偶。
“道士……”她声音变了,不再细弱,而是带着某种黏腻的质感,“你跟踪我?”
楚道玉左手捏紧驱邪符:“你到底是什么?”
姑娘笑了。她站起身,转过来,水绿襦裙在黑暗中像一潭死水。
“我?”她抬手抚摸自己的脸,“我是个想变美的人呀。”
话音落下,她脸上的皮肤忽然蠕动起来。像有无数小虫在皮下爬行,五官扭曲、移位,肤色从苍白变成死灰,又从死灰透出诡异的红润。
最后定格成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美得惊人,却美得毫无生气,像庙里泥塑的菩萨。
“画皮妖。”楚道玉沉声道。
“错了。”新脸开口,声音娇媚,“我是‘美人面’。剥下好看的脸皮,敷在自己脸上……但总是不够完美。”
她一步步走近:“道士,你的脸很干净,年轻,有生气……借我用用好不好?”
楚道玉后退半步,右手已经摸向怀中雷火符。但就在他要抽符的瞬间,罗盘指针猛地一跳,转向窗外——
远处某个方向,传来一股更强烈、更纯粹、也更古老的妖气波动。
像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
画皮妖也感觉到了。她动作一顿,脸上闪过惊惧:“那是……”
趁她分神,楚道玉毫不犹豫甩出驱邪符:“破!”
金光炸开。画皮妖尖叫一声,新敷上的脸皮开始龟裂、剥落,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真容。她捂着脸撞破窗户,化作一股黑烟逃向夜空。
楚道玉没追。他冲到窗边,看向罗盘指引的方向——城北,那片据说连本地人都不敢深夜靠近的“白骨林”。
指针颤抖得像是要裂开。
而怀里的记账本,不知何时滑落一页。月光照在上面,最新一行字墨迹未干:
“今日支出:桃木剑三两五钱(损),驱邪符一张(损)。今日收入:四两(镇宅符)+十两(金刚符)+二两(安神符)=十六两。净赚:十二两五钱(暂存)。”
楚道玉捡起账本,盯着“白骨林”三个字,又想起那五十两悬赏。
“明天再去吧。”他对自己说,“今晚先找个地方住……最便宜的大通铺,二十文那种。”
但罗盘在掌心持续发烫,指针死死指着北方。
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