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陈砚还在。
比如此刻窗外飘着细雪,暖气片滋滋地吐着热气,玄关的鞋柜上还摆着他那双磨白了边的帆布鞋,鞋尖朝着进门的方向,像他从前无数次下班回来,弯腰换鞋时那样,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却会先笑着朝我伸手:“阿晚,我回来了。”
可鞋柜上的灰尘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那双鞋再也不会被人穿上,门口的地垫上,也不会再留下他带回来的泥印。陈砚死了,死在去年冬天那场铺天盖地的流言里,死在所有人的唾沫星子里,死在我拼了命想护住他,却连指尖都碰不到他衣角的绝望里。
我到现在都不敢深想他最后那段日子的模样。
认识陈砚那年,我刚毕业,在一家小杂志社做文字编辑,每天对着一堆稿件改到深夜,下班路上总路过巷口那家旧书店。他是书店的老板,穿洗得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正低头整理书架上的书。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落在他身上,连灰尘都像是有了形状。
我进去买一本绝版的诗集,他抬头冲我笑,眼睛弯成月牙,声音清润:“这本书只剩最后一本了,姑娘运气真好。”
后来我成了书店的常客,下班就去,有时帮他理书,有时就坐在靠窗的藤椅上写稿子,他会给我泡一杯温热的大麦茶,不加糖,是我喜欢的味道。他话不多,却格外温柔,知道我胃不好,会在我加班晚了的时候,煮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撒上葱花和碎蛋皮;知道我怕黑,每次送我回家,都会把我送到楼道口,等我开灯挥手了才转身走。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平淡又安稳,像巷子里的夕阳,慢悠悠地落,却暖得人心里发烫。他说他喜欢文字,喜欢这种安安静静的日子,说等攒够了钱,就把书店重新翻修一下,再隔出一个小隔间,放一张床,我们就住在书店里,守着满屋子的书过一辈子。
我信了。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过很久,久到我们头发都白了,还能坐在藤椅上,他给我读诗,我给他剥橘子。可我忘了,这世上最锋利的从不是刀,是人心,是那些无中生有的流言,是那些躲在暗处,用恶意编织罗网的人。
陈砚的书店隔壁,开了一家网红文创店,老板是个油滑的男人,姓赵,见陈砚的书店生意渐渐好起来,眼红得厉害,先是想方设法抢客源,见没用,就开始到处嚼舌根。起初只是说陈砚的书都是盗版,说他开店的钱来路不明,那些话轻飘飘的,我们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小人作祟。
可流言这东西,一旦开了头,就像野火遇了枯木,疯长起来没完没了。不知道从哪天起,关于陈砚的闲话越传越离谱,从盗版书变成了“学术造假”——有人说他从前上学时抄袭同学的论文,被学校记过;又有人说他背地里偷卖古籍,赚黑心钱;到最后,居然传出他“骗财骗色”,说有姑娘被他骗了感情,还被他卷走了钱。
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过来。最先找上门的是记者,扛着摄像机堵在书店门口,话筒快怼到陈砚脸上:“陈先生,请问你抄袭论文是真的吗?”“听说你骗了姑娘的钱,对方已经准备起诉你了,是吗?”
陈砚性子温和,却也骄傲,他红着眼跟人解释,拿出当年的论文原稿,拿出书店的进货凭证,可没人信。那些记者只想要博眼球的新闻,那些路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想听的恶意,他们围着书店,指指点点,唾沫星子几乎要把我们淹没。
我陪着陈砚去学校开证明,当年的导师早已退休,好不容易找到人,却被学校的保安拦在门外,说“这种有污点的校友,别脏了学校的门”;我们去找那些造谣的人对质,赵老板躲在店里不出来,只让店员传话“有本事就去告”;甚至连身边的朋友,都渐渐疏远了我们,路上遇见了,要么绕道走,要么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们,窃窃私语。
那段时间,天总是阴沉沉的,书店没法开门,我们躲在家里,拉着窗帘,屋子里暗得可怕。陈砚很少说话,只是坐在沙发上,一遍遍地翻着那些证明材料,手指因为用力,指节泛白。我抱着他,说:“阿砚,别怕,我们慢慢解释,总会有人信的。”
他靠在我肩上,声音沙哑:“阿晚,我不怕别人不信我,我怕……怕这些脏东西连累你。”
我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胡说什么,我们是在一起的,要连累也是一起连累。”
可我还是太天真了。流言的杀伤力,远比我想象的要大。有人开始在网上扒我们的信息,我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被曝光,杂志社收到无数投诉,逼着我辞职;家门口被人泼了红油漆,写着“骗子同伙”;甚至有人给我打电话,骂我“不知廉耻”,说我跟陈砚是一路货色。
我不怕这些,我只是心疼陈砚。他本是那样干净通透的人,一辈子就想守着一家小书店,守着我,却被人泼了满身的脏水,洗都洗不掉。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眼底的青黑越来越重,头发掉得厉害,梳头时,梳子上总能缠一大把。他不敢出门,不敢看手机,甚至不敢照镜子,好像镜子里的自己,真的成了别人口中那个十恶不赦的骗子。
我看着他一点点垮下去,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心里疼得像被刀割,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去报警,说有人造谣诽谤,警察说证据不足,没法立案;我去找律师,律师说这种网络流言,取证太难,就算赢了官司,伤害也已经造成了。
我只能陪着他,每天给他做饭,逼着他吃一点东西,给他讲我们从前的事,讲第一次在书店遇见他时,他身上的阳光味道。可他只是淡淡地听着,眼神空洞,偶尔会问我:“阿晚,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糟糕?不然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说我?”
每次听到这话,我都想抱住他哭,想告诉他他很好,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可话到嘴边,却堵得说不出来。因为我知道,再多的安慰,在那些铺天盖地的恶意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