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没有窗。
或者说,有窗,但钉着粗重的木栏,蒙着洗不净的油灰,透进来的光永远是浑浊的、吝啬的。白天是惨淡的灰白,夜晚是沉滞的漆黑。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复杂的气味——劣质皂角刺鼻的碱味,各种汗液、体味、陈年污垢混合的馊味,常年不散的水汽蒸腾出的霉味,还有角落里隐约飘来的、属于病人或濒死者的腐败气息。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五年,从未散去。
沈清辞蹲在巨大的青石洗衣池边。
池水浑浊,浮着白色的皂沫和不明杂质。她的双手浸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机械地搓洗着手里一件质地粗硬、染着大片可疑黄渍和暗红血污的兵卒号衣。手指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纤白模样,骨节因常年浸泡和用力而略显粗大,皮肤粗糙发红,布满新旧交替的冻疮——旧的口子刚结上深褐色的痂,新的裂口又绽开,被碱水一浸,钻心地疼。掌心是厚厚的老茧,硬得像粗糙的树皮。
五年了。
从那个滚烫的、弥漫着血腥与火焰气息的夜晚,滑入枯井的冰冷黑暗,再到被巡查的兵丁像拖拽死物一样从井底捞起,草草登记,投入这暗无天日的浣衣局……整整五年。
时间在这里被搓洗、拧干、晾晒,周而复始,失去了鲜活的刻度。只剩下日头升起落下,管事嬷嬷尖利的吆喝,同屋罪奴为半块发霉的饼、一盆稍热的水、一个靠里不那么潮湿的铺位而爆发的短暂、肮脏的撕扯与咒骂。
沈清辞很少说话。
必要时的应答,她也压得极低,嗓音因长久的沉默和刻意的压抑,带上了一种微微的沙哑,像被粗砂磨过。她的眼神总是垂着,看着脚下湿滑的地面,看着面前污浊的水盆,看着自己那双浸泡得发白肿胀、伤痕累累的手。偶尔抬起,也是空茫茫一片,映不出浣衣局永远灰败的墙壁,也映不出木栏外那一点点扭曲变形的天空。
只有夜深人静。
躺在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大通铺上,听着身旁起伏的鼾声、磨牙声、压抑的哭泣或梦呓,她才会在绝对的黑暗里,无声地睁着眼。指尖,隔着单薄粗糙、同样散发霉味的囚衣,一遍遍,极轻地摩挲着贴身藏着的、已经磨损得极其厉害的两样东西——父亲血迹早已变成深褐色的丝帛一角,和那封字迹潦草的信。
苏晚卿。
这个名字,连同那夜井边低语、悬下的包袱、信笺上晕开的墨迹,被她用五年光阴里磨砺出的、冷硬如铁的心壳,一层层包裹,深埋。不去想,不敢想,不愿想。一想,便是五脏六腑被钝刀子反复切割碾磨的疼,混杂着无边无际的疑云、冰冷的恨意,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渺茫到可悲的……期待?
她只知道,沈家“谋逆”的罪名早已随着前朝覆灭而被钉死,成了新朝史官笔下几行模糊的、带有警示意味的注脚。父亲、兄长、母亲、春桃……那些鲜活的面孔和名字,消散在旧朝的尘埃与血污里,无人提及,也无人敢提及。
而苏家,那个也曾在前朝倾轧中风雨飘摇、备受打压的武将世家,却在新朝旗帜竖起后,奇迹般地站稳了脚跟,并且,扶摇直上。
苏晚卿的名字,开始伴随着几场关键战役的胜利,逐渐出现在街头巷尾的议论中,甚至,也飘进了这与世隔绝般的浣衣局。
起初是粗使婆子们压低声音、带着敬畏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北边又打胜仗了!”
“又是苏将军?”
“可不!骠骑将军苏晚卿,真是了不得!一个女娃娃,比多少男儿都强!”
“苏家这次,可是真真起来了……”
骠骑将军。苏晚卿。
第一次清晰听到这个称呼和名字连在一起时,沈清辞正将一件吸饱了水、沉重无比的棉袍从池子里捞起。水流哗啦作响,掩盖了她瞬间僵硬如石的指节和骤然停滞的呼吸。寒意不是从冰冷的水里传来,而是从心底最深处,轰然炸开,瞬间冻彻四肢百骸。
她停顿了也许只有一息,也许有很久。然后,继续拧干。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棉袍沉重的水滴砸回池中,溅起浑浊的水花。她将拧得半干的棉袍抖开,挂上高高的、密密麻麻的晾衣杆。动作平稳,没有一丝多余,也没有一丝停滞。
直到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早已麻木的厚茧,掐出几个月牙形的、深陷的、几乎见血的痕迹。
洗冤。
这两个字,是那口枯井里种下的种子,是五年浊流中不曾熄灭的微弱火苗,是她在这令人窒息的泥淖里,还能维持呼吸、还能驱使这具躯体日复一日劳作下去的唯一念头。
像悬在头顶的一根蛛丝,渺茫,脆弱,却死死勾着她,不让她彻底沉沦。
她不知道路在何方。不知道证据何在,仇人是谁——是那些具体构陷的奸佞?是下令抄家的将领?是默许这一切的新朝皇帝?还是……所有在这场翻天覆地的巨变中攫取利益、而对沈家鲜血视若无睹的人?
包括……苏晚卿吗?
她死死压住这个念头,用更沉重的劳作,用更深的沉默。
“沈清辞!”
粗嘎的、带着惯常不耐的喊声,劈开浣衣局里单调的搓洗声和水流声。
管事的张嬷嬷,一个脸颊肥硕下垂、眼小如豆、眼神永远刻薄挑剔的中年妇人,捏着一块边缘磨损的深色木牌,晃到了沈清辞的洗衣池边。她没立刻说话,先是用那双小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沈清辞,目光在她低垂的脸上、单薄的肩颈、还有那双泡在污水里的手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除了惯常的审视,还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估量,像是在掂量一件货物的价值。
附近几个埋头洗衣的罪奴,动作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耳朵悄悄竖起。
沈清辞停下手里的动作,但没有立刻站起,只是保持着蹲姿,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在张嬷嬷的鞋尖上——一双半旧不新的青布鞋,鞋面上溅着几处洗不掉的污渍。
“手头的活儿放下。”张嬷嬷的声音不算大,但在突然变得有些安静的浣衣局里,足够清晰。她将那块木牌往前递了递,“收拾一下,你被挑中了,去将军府当差。”
浣衣局里,有那么一瞬间极其短暂的、近乎凝固的寂静。只有远处角落还有规律的捣衣声传来,反而衬得这寂静更加突兀。
将军府?
沈清辞缓缓地、扶着湿滑的池边站起身。水珠顺着她破烂的袖口和指尖滴滴答答落下,在她脚边积起一小片更深的水渍。她垂着眼,没有问是哪位将军府。心中却如同被投入一块寒冰,那冰缓慢而坚定地扩散,将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也冻结。
京城里,能被称为“将军府”且需要从浣衣局这等地方挑人的,近来风头最盛、新赐府邸不久的,似乎只有那一座。
骠骑将军府。
张嬷嬷将木牌塞进她手里。木牌冰凉粗糙,边缘的毛刺刮过她掌心冻疮的裂口,带来细微清晰的刺痛。上面有模糊的刻痕,代表着她新的身份和去向。
“算你走了运,”张嬷嬷的语气里没什么温度,只有公事公办的漠然,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厌烦,“机灵着点,手脚放勤快,别在贵人面前出什么岔子,连累了咱们浣衣局的名声。”
旁边传来几声极低的、含义不明的唏嘘,或是嫉妒,或是怜悯,或是纯粹麻木的观望。在浣衣局,去高门大户当差未必是好事。规矩森严,动辄得咎,主子的脾气阴晴不定,有时死得比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慢慢耗干更快,也更悄无声息。
沈清辞握着那块冰凉沉重的木牌,指腹无意识地、反复地蹭过上面凹凸的刻痕。然后,她抬起头。
五年来,第一次,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眼前方寸之地,而是越过了张嬷嬷肥硕的肩膀,投向了浣衣局那扇窄小的、钉着粗木栏的“窗”外。
天空是灰蓝色的,沉闷,压抑。被粗糙的木栏切割成几块僵硬的、不规则的形状。几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云丝,有气无力地飘着,像是被遗忘的抹布。
走运?
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弧度,只是面部肌肉一次生疏的、近乎痉挛的牵动。五年未用,似乎连怎么笑,都已经忘了。
然后,她低下头,不再看那片天空。用那双布满冻疮、厚茧和裂口的手,开始慢而稳地整理自己仅有的“财产”——一套半旧不新、同样散发着浣衣局气味的灰褐色罪奴衣裙,一双底子快要磨穿的布鞋,一块充当枕头的、硬邦邦的旧布。
动作平稳,一如过去五年里的每一个清晨和夜晚。
只是,当她将最后一件衣服叠好,抱起那个单薄得可怜、几乎没有什么分量的包袱时,指尖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死死抵住了掌心木牌最尖锐的那个棱角。
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沿着神经末梢,清晰地传递上来。
很好。
这痛感提醒着她。
还活着。
活着,离开这浸透了五年污浊与麻木的浣衣局。
去那座煊赫崭新的将军府。
去见那个……如今已是骠骑将军的……
苏晚卿。
张嬷嬷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转身走在前面。沈清辞抱着包袱,迈步跟上。
迈过浣衣局那道低矮、门槛已被踩得凹陷的门洞时,门外略显清冽、却依旧带着尘世浊气的空气涌来,她下意识地,微微眯了下眼。
天空,似乎比在枯井底仰望时,要广阔那么一点点。
也,要冷硬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