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展智伟娶了村东头的刘铮，这事儿在黄土坡村嚼了足足半个月的舌根。
都说展家小子傻。可不是么？五大三粗，黑得像块炭，就知道闷头种那十几亩地，见了人只会咧嘴憨笑。刘铮呢，白白净净，读过书，在镇上小学当临时代课老师，虽然因为家里穷、有个常年卧床的娘，耽误了婚事，可怎么看，跟展智伟都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这婚结得仓促。刘铮娘病重，怕自己走了儿子孤零零，又欠着展家早年一笔不大不小的恩情。展家爹妈看中刘铮有文化，性子稳，能拴住自家那头只会使憨力气的“犟牛”。展智伟本人呢？他蹲在自家门槛上，搓着满是老茧的大手，听着爹妈嘀咕，脑子里全是那天下雨，看见刘铮撑着一把破伞，扶着咳嗽不止的刘大娘从卫生所出来，侧脸清瘦得让人心头发紧。他当时就想，这人咋这么瘦，风一吹就倒似的。
“俺愿意。”他就说了这么一句。
婚礼简单得近乎潦草。展智伟穿着不合身的新西装，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会盯着穿了一身半旧红褂子的刘铮傻笑。刘铮垂着眼，没什么表情，像一尊精致的瓷人，好看，却没热气。
新婚夜，刘铮抱着自己的铺盖就要去隔壁屋。展智伟堵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塞满门框，脸憋得通红：“那屋……那屋炕凉，好久没烧了。你、你睡这屋，俺去！”
说着，真就抢过刘铮手里单薄的被褥，卷巴卷巴去了隔壁冰冷的屋子。刘铮站在还贴着褪色喜字的屋子里，听着隔壁传来吭哧吭哧收拾的声音，许久，慢慢坐在了炕沿上。
日子就这么别扭地开始了。
展智伟的“傻气”和“好”，是实心实意，不带半点弯绕的。
刘铮胃浅，吃不得粗粮。展智伟就天不亮骑着那辆叮当响的二八大杠，赶二十里路去镇上，用卖鸡蛋攒下的票，换回精细的白面馍馍，自己蹲在灶台边啃硬邦邦的玉米饼子。刘铮问起，他抹一把嘴：“俺就爱这口，扛饿！”
刘铮批改作业到深夜，展智伟不懂那些字啊画的，就默默烧旺了炕，灌好热水袋塞进刘铮微凉的被窝，自己搬个小马扎坐在屋外，就着一点煤油灯的光，吭哧吭哧编第二天要用的筐。直到刘铮屋里的灯灭了，他才搓搓冻僵的手，回自己那屋冷炕上躺下。
刘铮要去镇上开会，突遇暴雨。展智伟知道了，抓起雨衣就往镇上的方向跑，在半道泥泞里找到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刘铮。二话不说，把雨衣严严实实裹在刘铮身上，背起他就走。十几里泥路，展智伟深一脚浅一脚，走得稳当。刘铮趴在他宽阔厚实的背上，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和如擂鼓的心跳。雨水顺着展智伟短硬的头发往下淌，流进脖颈，他却把刘铮往上托了托，嘟囔着：“抱紧点，别摔着。”
刘铮的脸贴着展智伟湿透的后背，那温热透过湿冷的布料传来，烫得他心口一哆嗦。
展智伟不懂啥叫温柔体贴，他的好，是粗糙的，笨拙的，甚至有点“蠢”的。
刘铮随口说了句晚上备课手冷。第二天，展智伟就不知从哪儿弄回来一对用旧棉絮和兔子皮胡乱缝成的手捂子，针脚歪歪扭扭像虫子爬，捧到刘铮面前，眼睛亮晶晶的：“试试，暖和！”
刘铮看着那对丑得有点滑稽的手捂子，再看向展智伟那双因为编织、做木工、下地而布满裂口和新旧伤疤的大手，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村里人说闲话，说刘铮命硬克亲，又说展智伟傻透气，娶个男人回家当菩萨供着。话传到展智伟耳朵里，这向来好脾气的憨汉子第一次发了火，扛着锄头就要去找人理论，被刘铮死死拉住。“他们爱说就说去。”刘铮声音很轻。
展智伟眼睛赤红，胸口起伏：“他们……他们不能说俺媳妇儿不好！”
“媳妇儿”三个字，他说得自然又响亮。刘铮抓着他胳膊的手，猛地一颤。
那晚，刘铮娘的老毛病又犯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展智伟连夜套上驴车，铺上家里最厚实的被褥，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抱上去，一路赶着车，稳稳地送到县医院。守了整整两天两夜，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刘铮让他回去歇歇，他梗着脖子：“俺不累，俺身体壮实！” 可一转身，扶着墙，悄悄捶了捶酸麻的腰。
刘铮娘拉着刘铮的手，气若游丝：“铮儿……智伟是个实心眼的……你别……别辜负人家……”
刘铮看着不远处靠着墙打盹、却还下意识保持着警觉姿态的展智伟，重重地点了点头。
人心都是肉长的。冰山再冷，也架不住有人拿着颗真心，当柴火一样不要命地烧。
刘铮开始会留一碗晾得温热的粥，放在展智伟常坐的灶台边。会在他编筐划破手时，默不作声地拿来碘酒和粗糙的布条。会在他扛着沉重的粮袋进屋时，下意识地去搭把手，尽管往往被展智伟紧张地避开：“你别动！沉！”
变化发生在秋收最忙的时候。展智伟连着几天抢收，累得脱了形，嘴上起了一圈燎泡，却还是天不亮就下地。那天黄昏，他一脚踏空，从谷堆上摔下来，扭了脚，脚踝肿得老高。
刘铮闻讯从学校跑回来，看见展智伟坐在泥地里，还试图用手去掰自己肿起来的脚踝，嘴里念叨着：“没事没事，揉揉就好了，还有半垄没割……”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刘铮心头。他冲过去，一把打开展智伟的手，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别动！”
展智伟被他吼得一怔，傻傻地抬头。
刘铮红着眼睛，蹲下身，看着那狰狞的肿胀，又气又急，声音都变了调：“你是铁打的吗？就不怕疼？不要命了？” 说着，他想去扶展智伟，手却在抖。
展智伟看着刘铮泛红的眼圈和颤抖的手，那点憨傻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理解。他忽然伸出脏兮兮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刘铮冰凉的手指。
“俺怕你疼，怕你冷，怕你一个人。” 展智伟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像这黄昏的风，直直吹进刘铮心里，“俺身体好，多干点，你就能少累点。”
刘铮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
“傻子……” 他哽咽着骂，却反手握紧了那只粗糙温热的大手。
那天，是刘铮咬着牙，半背半扶，把高大的展智伟弄回了家。他学着展智伟的样子，烧水，敷药，煮饭。笨手笨脚，却无比认真。
夜里，展智伟疼得睡不着，哼唧了一声。刘铮竟抱着自己的被子过来了，一言不发，在展智伟身边躺下，隔着一拳的距离。
“你……” 展智伟愣住了。
“闭眼，睡觉。” 刘铮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耳根却红透。
展智伟不敢动，狂喜却像田里的野草，瞬间蔓延了全身。他闻着近在咫尺的、属于刘铮的干净皂角味，脚踝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过了很久，久到展智伟以为刘铮睡着了，他才听到身边人极轻、极轻地说：
“展智伟，以后……你的身体，不止是你自己的。不许再胡来了。”
展智伟在黑暗中，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像个吃到最甜糖果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挪近，直到自己的呼吸，能轻轻拂动刘铮后颈细软的发丝。
“嗯。” 他郑重地应下，像一个最虔诚的承诺。
窗外，秋虫啁啾，月光如水银般泻在黄土院落里。那半垄没割的庄稼，在夜色中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等待明天，或者更久的未来，总会有两个人，一起将它们收归仓廪。
有些距离，被一个傻汉子用最笨拙、最不计代价的好，一寸一寸，暖透了，拉近了。近到呼吸可闻，近到风雨同担，近到再也分不清，哪块田垄是你开的荒，哪颗麦穗是我浇的水。
这日子，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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