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智伟的脚踝肿了三天才慢慢消下去。这三天,刘铮向学校请了假。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刘铮是个把工作看得极重的人,风雨无阻。可他如今系着围裙——那是展智伟他妈留下的,蓝底白花,洗得发白,套在刘铮清瘦的身上有些空荡——在灶台前转悠,煮粥,炖骨头汤。味道不算顶好,有时咸了,有时淡了,展智伟却总是捧着碗,呼噜呼噜喝得一滴不剩,喝完了还要亮出碗底,咧着嘴笑:“好喝!俺媳妇儿手艺真好!”
刘铮起初会皱眉,耳根发热,低声说:“别乱叫。” 后来次数多了,便只当没听见,转身去刷锅,水流声哗哗的,盖过他微快的心跳。
晚上,刘铮依旧抱了被子过来。头一夜是背对着,隔着一拳。第二夜,展智伟半夜因为脚疼无意识地哼了一声,一只微凉的手便从旁边伸过来,轻轻覆在他肿起的脚踝上方,隔着空气,像是想碰触又不敢。展智伟在黑暗中睁着眼,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直到那只手慢慢收回去。第三夜,不知是谁先越了界,醒来时,刘铮发现自己蜷在展智伟的怀里,额头抵着他结实的胸膛。展智伟的胳膊虚虚地环着他,睡得正沉,呼出的热气拂过他发顶。
刘铮僵住了,脸腾地烧起来。他应该立刻离开,可那怀抱太暖,暖得让他这个习惯清冷的人,生出一丝贪恋。窗外传来公鸡打鸣声,他终究还是轻轻挪开了。展智伟在梦里咂咂嘴,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嘴里含糊嘟囔:“铮儿……冷……”
刘铮的动作停住了。他静静地看着展智伟憨实的睡脸,看了许久。
脚伤好了大半,展智伟就闲不住了,瘸着腿也要去后院劈柴。刘铮放学回来,看见他额头挂着汗珠,一斧头一斧头劈得用力,伤脚虚点着地,眉头立刻拧紧了。
“展智伟!” 他连名带姓地叫,声音里带着火气。
展智伟吓了一跳,斧头差点脱手,转头看见是刘铮,立刻换上憨笑:“俺活动活动,不碍事!”
刘铮不说话,走过去,夺过他手里的斧头。那斧头对展智伟来说轻巧,对刘铮却有些沉,他双手握着,学着展智伟的样子,对准木墩上的柴火,用力劈下。姿势生疏,力气不够,柴火只裂开一道缝。
“你……” 展智伟想去拿回来。
“我能行。” 刘铮固执地又举起斧头,一下,两下,白皙的脸因为用力而泛起红晕,细密的汗珠沁出鼻尖。终于,“咔嚓”一声,木柴劈成两半。
刘铮喘了口气,直起腰,看着展智伟:“看见没?这些活,不是非你不可。你得多想着自己点。”
展智伟看着地上那两半不怎么整齐的柴,又看看刘铮认真的眼神,心里像被那斧头劈开的,不是木柴,而是层层包裹的硬壳,露出里面最柔软的地方。他喉结滚动,最后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走过去,拿过斧头,“那俺教你,怎么省劲儿。”
他站到刘铮身后,几乎将他整个人笼住,大手覆上刘铮握着斧柄的手。刘铮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躲开。展智伟的手很糙,带着厚厚的茧,温度却烫人。他带着刘铮的手起落,“腰用力,手腕跟着走……”
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热气拂过耳廓。刘铮的心跳快得不成样子,手下的力道全乱了。一斧头劈歪,木柴飞出去老远。
两人都愣住了。展智伟先反应过来,看着刘铮红透的耳尖,闷闷地笑起来,胸腔震动,传递到刘铮的背上。刘铮羞恼,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笑什么!”
“没啥。” 展智伟止住笑,目光落在刘铮通红的侧脸上,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就是觉得……真好。”
冬天说来就来,北风卷着黄土,刮得人脸生疼。刘铮的娘没熬过这个冬天,在一个寂静的凌晨走了。丧事办得简单,刘铮跪在灵前,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
展智伟忙前忙后,接待寥寥的亲朋,准备琐碎的物品。他不说话,只是默默陪着,晚上守灵,他给刘铮披上最厚的棉袄,往他手里塞一个滚烫的烤红薯。“吃点,暖和。” 粗糙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刘铮冰凉的手背。
下葬那天,风雪交加。泥土覆盖棺木的那一刻,刘铮挺直的脊梁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力气,晃了一下。一直守在他身侧的展智伟,立刻伸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撑。
回到冷清的家,刘铮坐在娘生前常坐的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眼神空洞。展智伟搓了搓冻僵的手,去灶房烧水。水开了,他兑好一盆热水端进来,蹲在刘铮面前。
“泡泡脚,驱寒。” 他说着,伸手去脱刘铮沾满泥雪的鞋。
刘铮像是被烫到般缩了一下脚:“我自己来。”
展智伟没理会,轻轻握住他的脚踝,脱掉湿冷的鞋袜,将那双冻得有些青白的脚放进温热的水里。他动作笨拙,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粗糙的掌心摩挲过冰凉的脚背。
温暖从脚底一点点蔓延上来,冻僵的身体仿佛在慢慢复苏。刘铮低下头,看着展智伟乌黑的发顶,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为干粗活而变形的手指,此刻却如此轻柔地捧着他的脚。
心里那根绷了太久的弦,忽然就断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砸下来,落进洗脚盆里,溅起小小的水花。起初是无声的,后来变成压抑的抽泣,肩膀剧烈地抖动。
展智伟慌了,抬起头,看见刘铮满脸的泪,手足无措。“铮儿……你、你别哭啊……” 他想去擦刘铮的眼泪,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怕自己手太糙,弄疼了他。最后,他只是站起身,将泣不成声的刘铮轻轻揽进怀里,像拥抱一件易碎的瓷器,手臂收紧,给予沉默而坚实的依靠。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他拍着刘铮的背,声音沙哑,“以后……以后有俺呢。”
刘铮把脸埋进展智伟带着泥土和柴火气息的怀里,眼泪汹涌而出,打湿了展智伟的衣襟。在这个粗糙而温暖的怀抱里,他失去了母亲,却也仿佛,抓住了别的什么。
那一夜,刘铮发烧了。大概是连日悲伤加上风寒入体。他烧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冷,浑身发抖。朦胧中,有人不断用温水给他擦身,换额头上的毛巾,时不时探探他的温度。一双粗糙温暖的手,始终握着他的手。
后半夜,他被渴醒,哑着嗓子要水。展智伟立刻扶起他,将温水一点点喂到他嘴边。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着展智伟熬得通红的眼睛和下巴上青黑的胡茬。
“智伟……” 刘铮虚弱地喊了一声。
“俺在。” 展智伟立刻应道,仔细擦去他唇边的水渍,“还难受不?”
刘铮摇摇头,看着他。这个傻气的、不顾自己身体对他好的汉子,此刻像一座沉默的山,守在他病榻前。“你上来躺会儿吧。” 他往炕里挪了挪。
展智伟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脱了外衣,躺在外侧。炕烧得很热,两人之间隔着一点距离。刘铮却主动靠了过去,将自己冰凉的手脚,贴进展智伟温热的怀里。
展智伟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手臂环过他,将他更紧地搂住,用自己滚烫的体温去熨帖他的寒冷。
“睡吧,” 展智伟低声说,下巴蹭了蹭刘铮柔软的发顶,“俺守着你。”
刘铮闭上眼,感受着包裹全身的暖意和耳边沉稳的心跳。窗外的风雪似乎不再那么可怕了。
病好之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刘铮不再刻意保持距离。他会很自然地把碗里吃不下的饭菜拨进展智伟碗里;会在展智伟干活回来,递上一碗晾好的温水;晚上睡觉,也会自动寻到那个温暖的怀抱里蜷着。
展智伟依旧傻气,依旧不顾自己。看到刘铮改作业手冷,他就把屋里唯一的炭火盆搬到刘铮脚边,自己搓着手说“俺火力壮”;村里有人家杀猪分肉,他挑最瘦最嫩的那块买回来,给刘铮包饺子,自己啃骨头喝汤,咂摸着嘴说“俺就爱这口”。
但刘铮开始管着他了。
“展智伟,把秋裤穿上。” “展智伟,这碗肉你不吃完试试看?” “展智伟,再让我看见你大冷天用冷水冲头,我就把水缸锁起来!”
他板起脸来的样子,颇有几分镇上老师的威严。展智伟总是挠着头,嘿嘿笑着应下:“听你的,都听你的。”
开春的时候,学校有了一个转正名额,竞争激烈。刘铮日夜准备,压力很大。一天晚上,他对着教案出神,眉头紧锁。展智伟端着一碗糖水荷包蛋进来,轻轻放在桌上。
“歇会儿,趁热吃。”
刘铮揉了揉眉心,没胃口。
展智伟在他旁边坐下,不说话,只是拿起刘铮放在一旁的一本闲书——那是刘铮为数不多的消遣,一本讲各地风物的旧书。展智伟识字不多,磕磕绊绊地,就着昏黄的灯光,念了起来。他念得极慢,声音粗嘎,常常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卡住,然后不好意思地看看刘铮。
刘铮起初觉得好笑,心里那点烦闷却奇异地被这笨拙的朗读声驱散了些。他凑过去,指着那个字:“这个念‘冀’,河北的别称。”
“哦,冀。” 展智伟认真地重复,继续往下念。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刘铮听着听着,竟慢慢放松下来,端起那碗微温的糖水蛋,小口吃起来。
念了三四页,展智伟合上书,看着刘铮把蛋吃完,才说:“俺不懂那些大道理。但俺知道,你是最好的老师。村头二蛋以前见字就躲,现在都能写自己名字了,是他娘亲口跟俺说的。” 他顿了顿,黝黑的脸上神情诚恳,“能不能转正,你都是最好的。别怕,大不了,俺多种几亩地,养你。”
最后一句他说得又快又轻,却重重砸在刘铮心上。他看着展智伟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眉眼,看着这个把他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傻汉子,忽然觉得,那些名利得失,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伸手,握住了展智伟放在炕沿上的手。那手心里有厚厚的茧,有细小的伤疤,却干燥而温暖。
“傻子,” 刘铮声音很轻,却带着笑意,“谁要你养。”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在展智伟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飞快地印下一个吻。如蜻蜓点水,却带着糖水的清甜和决心的温烫。
展智伟彻底呆住了,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被点了穴。直到刘铮红着脸要退开,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把将人搂进怀里,紧紧的,像是怕他跑了。然后,他低下头,凭着本能,去寻找那两片刚刚碰触过他的柔软。这个吻,不再笨拙,带着压抑已久的热烈和渴望,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珍重。
窗外,春寒料峭,屋内的土炕却烧得正暖。两颗曾经遥远的心,在粗粝的生活里,被一份傻气却赤诚的好,慢慢熨帖,慢慢靠近,终于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
往后的日子还长,黄土坡村的四季还在轮转。但有了彼此,再冷的风雪,似乎也能熬成春天里的一碗热汤,暖透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