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正的结果是在一个柳絮纷飞的下午传来的。村支书亲自把通知送到家,拍着刘铮的肩膀说:“好好干,给咱村争光!” 刘铮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手指微微发颤,转头去找展智伟。
展智伟正在后院给刚抓来的猪崽搭圈,满身木屑和泥点。听到消息,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扔下手里的小锤,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双手在裤腿上擦了又擦,才敢去接那张通知。他看不懂上面所有的字,但“正式录用”几个字,刘铮教过他。
“好!真好!”他翻来覆去地看,好像那张纸会发光,能暖手似的。忽然,他想起什么,转身就往屋里跑,叮铃哐啷一阵翻找。
刘铮跟进去,看见他从柜子深处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些零散的毛票和硬币,最大的面额是五元。这是展智伟偷偷攒下的,刘铮知道,他总想给自己添置点什么。
“走,去镇上!”展智伟眼睛亮得惊人,一把拉起刘铮的手,“扯布!做身新衣裳!老师了,得有派头!”
刘铮被他拽着往外走,心里又暖又酸。“不用,我有衣服穿。”
“那不行!”展智伟在这事上出奇地执拗,“俺媳妇儿转正,是大喜事!”
最后,刘铮没能拗过他。两人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去了镇上。展智伟挑了店里最贵的一种藏蓝色咔叽布,挺括,厚实。付钱时,他把那一小包零钱倒在柜台上,一枚一枚地数,认真得像在数金元宝。刘铮站在他身侧,看着他粗糙的手指捻过那些皱巴巴的票子,看着他微微弓起的宽厚脊背,鼻腔猛地一酸。
布裁好了,展智伟又拉着刘铮去供销社,称了半斤水果糖。“回去给孩子们发发,沾沾喜气。”他美滋滋地盘算。
回去的路上,展智伟蹬车蹬得格外卖力,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刘铮坐在后座,怀里抱着那卷宝贵的布和糖,脸颊贴着展智伟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后背。风迎面吹来,带着田野里青苗的气息。
“智伟。”刘铮忽然叫他。
“嗯?”
“谢谢你。”
展智伟的车把晃了一下,声音有点慌:“谢啥,都是应该的。”
刘铮没再说话,只是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些。
新衣服是请村里最巧手的王婶做的。做成那天,刘铮穿上,站在堂屋唯一那块缺了角的穿衣镜前。藏蓝色衬得他肤色更白,身姿笔挺,果然精神极了。展智伟围着转了好几圈,搓着手,只会反复说:“好看!真好看!” 那目光炽热又专注,让刘铮有些招架不住地别开了脸,耳根却悄悄红了。
刘铮正式去镇中心小学报到那天,展智伟天不亮就起来,煮了鸡蛋,热了馍,用旧军用水壶灌满晾凉的开水,一样样装进刘铮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
“中午记得吃,别饿着。水要喝,别嫌麻烦。”他絮絮叨叨地叮嘱,像个送孩子出远门的老母亲。
刘铮一一应下,看着他为自己忙碌,心里涨得满满的。临出门,展智伟叫住他,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塞进他手心。是个用红绳编的简易平安结,粗糙,甚至有些歪扭,一看就是新手编的。
“戴着,保平安。”展智伟眼神躲闪,有些不好意思,“俺手笨,编得不好看。”
刘铮握紧那还带着体温的平安结,红绳粗糙的纹理硌着掌心,却无比踏实。“很好看。”他轻声说,当着展智伟的面,郑重地戴在手腕上。
展智伟看着那抹红色衬着刘铮白皙的手腕,憨憨地笑了。
刘铮的工作更忙了,带毕业班,责任重。常常备课到深夜。展智伟不再只是默默烧炕灌热水袋。他认的字渐渐多了些,刘铮批改作业,他就在旁边看自己的《民兵训练手册》——那是他唯一能顺畅读下来的“书”,偶尔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戳戳刘铮胳膊。刘铮会停下笔,耐心告诉他。
有时刘铮太累,看着看着教案,头就一点一点地往下栽。展智伟便放下手里的“书”,轻轻抽走他指间的笔,然后蹲下身,小心地把他背起来,送到炕上,盖好被子。动作轻柔得,与他粗犷的外表格格不入。
夏天多雨,老屋有几处漏得厉害。展智伟借了梯子,爬上房顶修补。刘铮在下边扶着梯子,仰头看他在烈日和雨渍间忙碌,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梁沟往下淌,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刘铮回屋倒了满满一海碗凉茶,又拧了湿毛巾。
“智伟,下来歇会儿,喝口水!”
展智伟应了一声,利落地从房顶下来,接过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畅快地舒口气。刘铮自然地拿起湿毛巾,替他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展智伟僵着脖子不敢动,只有眼珠随着刘铮的手转动,那小心翼翼又受宠若惊的模样,让刘铮心里软成一片。
擦到胳膊上一道不知何时划出的新鲜血痕时,刘铮手顿了顿,眉头皱起来:“怎么又伤了?”
“没事,树杈刮了一下,小口子。”展智伟满不在乎。
刘铮不说话,转身回屋,拿出碘酒和棉签。他让展智伟坐在门槛上,自己蹲在他面前,小心地给他消毒。碘酒刺激伤口,展智伟肌肉一紧,却咧着嘴笑:“一点都不疼。”
刘铮抬眼看他,眼神里有责备,更多的是心疼。“你就不能小心点?”
“俺皮实,好得快。”展智伟嘿嘿笑,看着刘铮低垂的、专注的眉眼,心跳有点快。他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刘铮微微颤动的睫毛。
刘铮动作一滞,抬起眼。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缠,有什么东西在安静的院子里,在雨后湿润的空气里,悄悄发酵,变得浓稠。蝉鸣声忽然变得遥远。
“铮儿……”展智伟声音哑了。
刘铮没应,只是垂下眼,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抖。处理完伤口,他没立刻起身,而是就着蹲着的姿势,往前倾了倾,将额头轻轻抵在展智伟结实的小腿上。
这是一个依赖的、全然放松的姿态。
展智伟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触碰的那一小块皮肤,滚烫。他缓缓地、试探地伸出手,落在刘铮柔软的发顶,很轻地揉了揉。
“累了?”他问,声音温柔得不像他自己。
“嗯。”刘铮闷闷地应了一声,没动。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晃动的光斑。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很静。
七月,学校放了暑假。刘铮有了完整的假期,展智伟的农活也到了相对清闲的时节。一天晚饭后,展智伟神秘兮兮地对刘铮说:“带你去个地方。”
他推出一辆不知从哪借来的、稍新些的自行车,后座铺了厚厚的软垫。刘铮坐上去,展智伟载着他,一路骑出了村子,骑上了通往后面山梁的土路。
夕阳西下,给连绵的黄土坡镀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展智伟骑得慢,刘铮揽着他的腰,看着道路两旁的庄稼地和远处的村庄在视线里缓缓后退。
他们在一个高高的坡顶停下。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整个黄土坡村,像一盘精致的模型,卧在苍茫的暮色里。炊烟袅袅升起,归鸟啁啾着飞过天际。
“咋样?”展智伟指着下面,“好看不?俺以前心里憋闷了,就爱来这儿。”
刘铮点点头。风很大,吹得他头发飞扬,衣衫猎猎作响。展智伟站到他前面,替他挡住大部分的风。
两人并肩站着,看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看天色由金红变成绛紫,最后染上深邃的蓝。第一颗星星在天边亮起来的时候,展智伟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铮儿,跟了俺,让你受委屈了。”
刘铮一怔,转头看他。展智伟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硬朗,也格外沉静。
“村里那些话,俺知道,不好听。俺也没啥大本事,就会种地,出憨力气。”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但俺……俺会一直对你好。比现在还要好。俺的力气,俺的命,都是你的。你信俺不?”
他的话还是那么直白,那么傻气,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却像这黄土高原上的风,朴实,厚重,能穿透最坚硬的壳。
刘铮心里那处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他伸出手,握住了展智伟粗糙宽大的手掌,十指慢慢扣紧。
“我信。”他看着展智伟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展智伟,我跟你,不委屈。”
他顿了顿,脸上浮起一层薄红,声音却更加坚定:“我喜欢你对我好。我也……只想跟你过。”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烙进展智伟心里。
展智伟的眼睛,在渐浓的夜色里,亮得像落进了所有的星光。他反手紧紧握住刘铮的手,用力到几乎发抖,却再没说一句话。
有些话,不需要多说。有些心意,早在晨昏交替、一粥一饭间,烙印在了骨血里。
他们推着车,慢慢往回走。星光洒在黄土路上,照亮归途。手一直牵着,没有松开。
前方,村子里灯火次第亮起,其中最寻常、最温暖的一盏,是属于他们的家。
日子还长,土地还广,而他们拥有彼此,便拥有了对抗一切粗粝生活的、最温柔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