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百乐门，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张着流光溢彩的巨口，将一个个渴望沉沦的灵魂吞入腹中。霓虹灯管拼出的“Paramount”字样，在潮湿的夜色里闪烁，红的热烈，绿的妖冶，蓝的则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诡谲。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在门口停下，侍应生殷勤地拉开车门，钻出一位身着墨绿色丝绒旗袍的女子。她拢了拢身上的白色狐裘，高跟鞋敲击在台阶上，发出清脆而笃定的声响，仿佛是为这靡靡之夜敲响了开场的鼓点。

我，苏晚，今晚的身份便是这位“苏小姐”。为了查访那枚失窃的蓝宝石戒指的下落，我不得不踏入这个上海滩最著名的销金窟。

“苏小姐，这边请。”一个面容清秀的侍应生认出了我，或者说，认出了我手中那张由陆先生——我的委托人，也是这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实业家——递来的镀金会员卡。他引我穿过喧闹的大厅，那里，男人们穿着笔挺的西装，女人们裹着华贵的皮草，空气中混杂着雪茄、香水、酒精和一种名为“欲望”的气味。舞池中央，男男女女的身体随着爵士乐队的节奏，紧密地贴合、旋转，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侍应生将我引至一个视野极佳的半圆形卡座。卡座半隐于垂下的流苏帘幔之后，既能俯瞰整个舞池，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私密。桌上早已备好了冰镇的香槟和精致的点心。

“陆先生交代过，苏小姐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侍应生微微欠身，退了下去。

我摘下长及肘部的黑色蕾丝手套，指尖轻轻摩挲着高脚杯的边缘。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稍稍压下了我内心的几分焦躁。我的目光在舞池和四周的卡座间缓缓扫过，寻找着任何一个可能与那枚戒指有关的线索，或是任何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我的目标，据陆先生所言，是一个名叫“白玫瑰”的舞女。据说她最近出手阔绰，佩戴的首饰也非同寻常，有人曾在她颈间瞥见过一枚与失窃蓝宝石戒指极为相似的吊坠。

就在我暗自思忖之际，一阵骚动从入口处传来。人群仿佛被无形的手分开，一个男人在几个保镖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身形挺拔，面容英俊却带着几分冷峻。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全场时，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审视与掌控。周围的人们对他投以敬畏、谄媚或畏惧的目光，窃窃私语声随之而起。

“杜先生……”

“杜七爷……”

我心中一凛。杜景行，杜公馆的七少爷，在上海滩黑白两道通吃，是连陆先生这样的人物也要礼让三分的角色。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杜景行似乎也注意到了我。他的目光在触及我的卡座时，微微一顿。隔着喧嚣的人群和摇曳的灯光，我们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带着几分探究，几分玩味。

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向了二楼的包厢。

我轻轻舒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后背竟渗出了一层薄汗。这百乐门，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款款而来，坐到了我的对面。是白玫瑰。她比照片上更美，也更有一种风尘女子特有的风韵。一袭酒红色的露背长裙，衬得肌肤胜雪。她的颈间，果然戴着一枚吊坠——一枚用铂金链子串着的、鸽子蛋大小的蓝宝石吊坠，在灯光下散发着幽邃而迷人的光芒。

“苏小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像猫儿的尾巴轻轻拂过心尖，“听陆老板提起过您。说您是个很特别的……调查员。”

我抬眼看她，不动声色：“白小姐，久仰。”

她拿起桌上的香槟，为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陆老板让你来，是想看看我这颗石头，是不是他丢的那颗吧？”

她的直接让我有些意外。“白小姐快人快语。”

“这年头，聪明人之间，不需要绕弯子。”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可以告诉你，这颗石头，不是陆老板丢的那颗。我有我的渠道，但这渠道，不能告诉你。不过……”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我倒是知道，谁有可能拿走了陆老板的东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谁？”

“一个你意想不到的人。”她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涂着鲜红丹蔻的指甲，轻轻敲击着桌面，“但是，这个消息很贵。”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她的眼睛忽然望向二楼杜景行消失的方向，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一个保证。保证我安全离开上海，并且，以后没人能找我的麻烦。”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中疑云更甚。杜景行？难道他与此事有关？

“我只是一个调查员，白小姐的要求，我恐怕……”

“你背后的人，陆老板，他可以。”白玫瑰打断我，“只要你能办到，我就告诉你一切。包括这颗石头的来历。”

她话音未落，整个大厅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只余下几盏幽蓝色的旋转射灯，在穹顶下投射出迷离的光斑。乐队的节奏陡然一变，变得低沉、缓慢，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一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一个蒙面舞者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他穿着一身漆黑的燕尾服，脸上带着一张银色的半面面具，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薄唇。他没有舞伴，只是随着音乐，独自一人在光束中起舞。他的动作优雅而精准，每一个旋转，每一个停顿，都仿佛经过了无数次的排练，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美感。

“看，蓝火。”白玫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这才注意到，那舞者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打火机。他优雅地翻转着手腕，打火机随之划出一道道蓝色的火焰轨迹，在黑暗中留下短暂而灼目的残影。那火焰，蓝得纯粹，蓝得妖异，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鬼火。

我的心神被那舞者和他指尖的蓝火所吸引，一时竟有些失神。

就在这时，白玫瑰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急切的警告：“小心杜景行！他不是……”

她的话没能说完。

大厅的灯光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驱散了所有的幽暗与迷离。乐队的音乐也戛然而止。

“啊！”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

我猛地回过神，只见白玫瑰的身体软软地向我倒来。我下意识地扶住她，一股温热的液体却顺着她的指缝，滴落在我的墨绿色旗袍上，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小巧而精致的飞刀，刀柄上镶嵌着几颗碎钻，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充满了不甘和恐惧，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什么信息刻入我的眼底。

“杀人了！”

“有刺客！”

整个百乐门瞬间炸开了锅。人们尖叫着，推搡着，四散奔逃。桌椅被撞翻，香槟杯摔碎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保安们如临大敌，开始维持秩序，并封锁了所有出口。

我僵坐在原地，怀里抱着白玫瑰逐渐冰冷的身体，大脑一片空白。鲜血浸透了我的旗袍，也浸透了我的手套。那温热的触感，仿佛烙印一般，烫得我心惊肉跳。

就在我茫然无措之际，眼角的余光瞥见二楼的栏杆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是杜景行。他依旧是一脸的冷峻，仿佛楼下发生的血腥一幕与他毫无关系。他的目光越过慌乱的人群，再次与我的视线相遇。

这一次，他没有笑。他的眼神深不见底，像一口古井，平静的表面下，似乎隐藏着无数的秘密和漩涡。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身，消失在了包厢的门后。

我低下头，看着怀中已经气绝的白玫瑰。她的眼睛依旧圆睁着，似乎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我忽然想起她临死前那句没说完的话：“小心杜景行！他不是……”

他不是什么？

我缓缓抬起手，摊开手掌。在刚才白玫瑰抓着我的手腕时，她的指尖似乎在我掌心飞快地划写了什么。

我低头看去，掌心上，是几个用指甲划出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地下室……画……”

画？

我猛地抬头，望向二楼，杜景行早已不见踪影。大厅里一片混乱，警察还没到，杜公馆的人已经开始接管局面。

我深吸一口气，将掌心的字迹死死攥住。鲜血的腥气和香槟的酒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我轻轻推开白玫瑰的身体，将她平放在卡座的长椅上。

然后，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鲜血染红的旗袍，戴上那只沾着血迹的黑色蕾丝手套。在周围一片混乱的尖叫和嘈杂中，我迈过地上的狼藉，神色平静地朝着百乐门的后门走去。

地下室……画……

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百乐门的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