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们都在寻找光的路上,却忘了影子也是光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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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晨光初破·织金为绸
鸡鸣第三遍时,祖母的手已在水缸里搅动了整个黎明。
我蜷在炕角,眼皮沉如古井石门,却抵挡不住光线从窗棂的每一个罅隙渗透——它们不是闯入,而是流淌,像温热的蜂蜜,带着蜂房特有的甜腥气,在土墙上铺开一片晃动的金黄。祖母的背影被晨光裁剪成一幅剪影,她舀水的动作缓慢如仪,木瓢与水面接触时发出“咕咚”一声,那声音竟有形状,是圆的、润的,滚进耳朵里便化作一团潮湿的雾。我忽然想起王维那句“清浅白石滩”,此刻的光,不正是那滩上流淌的水么?只是它更稠,更暖,带着炉膛里昨夜柴火的余温。
“醒了就起来,”祖母的声音被光线过滤得沙哑柔和,“光不等人。”
我赤脚踩上地面,凉意从脚心直窜头顶,整个人瞬间清醒。看祖母将淘米水泼向院角的月季,水珠在空中散成万千碎钻,每一颗都包裹着一粒微缩的太阳——那一刹那,我听见了颜色:金色碎裂时是清脆的,像风铃;水珠落地时是深蓝的闷响,像远雷。原来早晨不是看见的,而是尝到的、闻到的、触摸到的,是一碗可以一饮而尽的、温热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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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正午淬火·锻影成铁
十二岁的夏天,我发誓要捉住自己的影子。
正午的晒谷场是一面烧红的铜镜,光从头顶垂直砸下,烫得泥土滋滋作响。我站在场中央,低头寻找那个黑黢黢的同伴——它紧贴脚底,缩成小小一团,像是怕极了这炽烈的天光。我跑,它跟着跑;我跳,它也跟着跳,却始终隔着半寸距离,像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壑。
“你抓不住它的,”祖父坐在槐树下摇蒲扇,影子在他身下摊开一片巨大的荫凉,“但你可以成为它。”
我不解,赌气般追逐得更凶。汗水从额头滚落,滑进眼睛,刺得生疼。世界在泪水中扭曲变形:远处的山峦像熔化的绿琉璃,谷垛的影子边缘泛起毛茸茸的金边,蝉鸣不再是声音,而是一根根烧红的针,扎进每一个毛孔。我力竭倒地,大口喘气,胸口像塞了一团灼热的棉花。就在那个仰面朝天的瞬间,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它正覆盖着我,像一件量身定做的黑衣,严丝合缝。
原来追逐一生的事物,一直以拥抱的姿态将我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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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暮色沉金·纳昼入夜
黄昏来临时,光学会了妥协。
它不再锋利,不再炽烈,而是变得绵长而粘稠,像熬了一下午的糖浆,从西山缺口处缓缓倾泻。祖父点起烟斗,明灭的红点成为这片混沌中唯一的坐标。烟圈悠悠上升,在夕照里染成淡紫色,像一句欲言又止的诗。我想起李商隐“夕阳无限好”的叹息——此刻才明白,那“好”不在于灿烂,而在于将尽未尽时的温存,像祖母梳头时最后一下轻柔的抚过。
影子们开始膨胀、蔓延,彼此交融。我的影子和祖父的影子在门槛处重叠成一片更深的灰,分不清哪部分是他沧桑的轮廓,哪部分是我未长成的线条。风起了,带来远山艾草苦香的气息,那气息有重量,沉甸甸压在舌根,尝起来像生铁,又像一句忘了词的古谣。
“看,”祖父指向天际最后一道金边,“光要回家了。”
我忽然懂得:我们的一生,不过是从一道影子走向另一道影子,在光的间隙里寻找自己的形状。而最美妙的时刻,正是暮色四合、万物轮廓模糊之时——那时,光与影终于和解,像一对争吵了一天的老夫妻,在炊烟里并肩坐下,共用一碗温热的小米粥。
夜色完全降临。我起身回屋,没有点灯。黑暗不再是空洞的缺席,而是储满了白日光影的容器。我在其中行走,脚步轻盈,仿佛踩着一地晒干的、暖洋洋的时光。
而明天,鸡鸣依旧会撕开夜幕,光会再次涌入——只是从那以后,每次看见影子,我都会轻声问候,像遇见一位失散多年、终于相认的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