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有些味道,能在时光的褶皱里酿出月光。
一、瓷白氤氲初醒时
晨光从木格窗棂斜斜切进,像一把薄而钝的金刀,将昏暗的茶室剖成明暗两半。祖父枯瘦的手从紫檀匣中取出茶饼时,我听见某种细微的碎裂声——不知是陈年普洱挣脱岁月封印的轻叹,还是他指关节弯曲时骨头的低吟。瓷盖碗温润如月,注水刹那,热气腾起,水声与雾气竟有了颜色:赭石混着檀紫,在空气中缓缓晕开——这是通感赋予记忆的特权,让流逝的具象为知觉的盛宴。
他冲茶的动作被晨光拉成慢镜头:三指托碗底,手腕悬转如鹤颈汲水,水流沿壁而下,不急不缓。蒸汽模糊了他的眼镜片,那双见过民国烟雨、文革风雨的眼睛,此刻隔着白雾看我,竟有些慈悲的恍惚。我数着他手背上的褐斑,像在数时间落下的灰尘。“这饼茶比你父亲年纪还大。” 他的声音沙哑,却意外地穿透了茶香的稠密,“藏了苦,才酿得出回甘。”
二、苦韵穿喉见青山
第一泡的茶汤是琥珀色的深渊。入口瞬间,苦涩如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占领口腔的每寸疆域。但就在皱眉的刹那,苦味开始撤退——从舌根泛起一丝甜,清清浅浅,却异常顽固。像在黑暗甬道走了太久,突然瞥见尽头的光。祖父闭眼啜饮,喉结滑动如远山起伏。
“尝到樟香了吗?”他问。我细细分辨,果然,那股陈味里藏着森林的呼吸:云南古茶树的记忆,亚热带雨林的湿度,马帮铜铃的余韵,统统压缩在这杯褐红里。我想起王维的“空山新雨后”,这茶里也有一座空山,被时间折叠、压实,又在沸水中舒展复活。窗外的梧桐叶飘落,与杯中舒展的茶叶形成奇异的对位——都在坠落,都在绽放第二生命。
三、余温漫漶成月光
第三泡时,苦涩褪尽,余韵如潮汐漫上意识的滩涂。茶香变得抽象,不再是嗅觉的俘虏,它有了形状:像宣纸上缓缓洇开的淡墨,像夜风穿过回廊时拖曳的衣袂。祖父的手轻轻摩挲着那只雍正年间的斗彩杯,釉色温润,“器物用久了,会有人的温度。”他顿了顿,“人活久了,也会染上时间的味道。”
我突然明白,他让我品的不只是茶,是另一种时间计量方式:不以分秒,而以春秋;不以刻度,而以醇度。这饼茶藏了四十六年,比我的生命还长。它封存过怎样的晨昏?怎样的心情被投入它的发酵?我永远无从知晓。但此刻,它的部分生命在我的舌尖苏醒,我的部分生命也将被这味道标记——多年后某个寻常午后,这抹樟香会突然造访,如一封迟到的信。
茶凉了。祖父起身时骨骼轻响,如远年的瓷器有了裂纹。月光不知何时溜了进来,在冷掉的茶汤里酿着一小块琥珀色的月亮。我收拾茶具,触到他坐过的藤椅,余温尚在——那种缓慢的、慷慨的温暖,像一句说得很慢的情话。
时间本是无形的风,却在此刻显形为香、为味、为掌心的温度。它被收藏、折叠、唤醒,在齿颊间完成一次优雅的轮回。而我将携带这抹苦后回甘,走进自己的岁月,在某个褶皱里,酿我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