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断线时》

题记：飞得最高的，往往是那些学会坠落的。

一、竹骨蒙尘忆扶摇

阁楼的昏黄被天窗切割成菱形光块，尘埃在光中缓缓沉浮。我拨开蛛网，那只青鸟纸鸢斜靠在梁柱旁，竹骨泛出老象牙的色泽，棉纸脆薄如蝉翼。指尖触及的瞬间，竹篾的微颤顺着指腹蔓延——那震颤竟是青草色的，带着十七年前旷野的风速。

母亲扎风筝的手艺是跟外祖父学的。“竹要选经霜的，才有韧性。”她总在春分前夜削篾，刨花卷曲如诗句落下。我蹲在一旁数她的呼吸，一呼一吸间，竹香与浆糊的甜糯交织成具象的时光。她将棉纸覆上骨架时屏住呼吸，仿佛在为易碎的梦接生。

“线轴呢？”我喃喃。墙角铁盒里，桐木线轴仍在，只是麻线已朽成灰絮。轻轻一碰，便碎作时间的齑粉。

二、乘风欲上碧霄寒

那年清明，江堤柳色初新。母亲将线轴塞进我手里：“要逆着风跑。”我跌跌撞撞向前冲，青鸟在头顶挣扎、翻腾，终于在某次踉跄后突然吃住风势——它活了！ 棉纸鼓胀如帆，竹骨发出欢鸣般的嗡响。

母亲的声音从后方追来：“放线！快放线！”我松开指扣，麻线嘶嘶抽离，那声音清亮如冰裂，在旷野上划出透明的轨迹。纸鸢越飞越高，青鸟图案在日光下渐趋透明，仿佛真要羽化登仙。“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那时不懂苏轼为何不要坐骑，此刻仰首，突然明白有些自由，必须亲手松开缴绳才能抵达。

线将尽时，母亲握住我的手：“感觉它在另一端拉扯吗？那是天空的心跳。”

三、归尘犹带青云志

最后一截麻线是在雷雨前断裂的。毫无预兆的松脱让我向后栽倒，掌心徒留火辣的红痕。青鸟先是悬停，像在确认自由的真伪，随后开始一场庄严的坠落——不是跌落，是盘旋着与每寸天空告别。它最终挂在老槐树最高枝上，棉纸破损处露出竹骨，像受伤的翅膀仍在尝试扑棱。

母亲没有责备。她拨开我汗湿的额发：“飞走的风筝，都是替我们去远方的使者。”那夜暴雨如瀑，我在榻上听见槐树方向的裂帛声。清晨去看，树下只剩几片靛蓝纸屑，浸透雨水后蓝得怆然，像天空碎了一角遗落人间。

十七年后的此刻，我捧起残缺的骨架。有粒干涸的雨痕嵌在竹节处，对着光看，里头竟封着彩虹的光谱。原来最深的坠落里，藏着曾经抵达的高度。

我推开天窗，春风涌入。松开手，几片棉纸碎片飘向窗外——这次没有线，但它们飞得比当年更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