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茧》

题记：每一滴墨里，都蛰伏着一场破茧的春秋。

一、砚池初开见寒山

晨光切开书房的沉寂时，祖父已磨了半个时辰的墨。他的右手匀速转动，墨锭与砚台摩擦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带霜的桑叶。我趴在一旁数他手腕的颤动——每七下有一次微小的停顿，仿佛心跳的节律。松烟墨的香气从砚底升起，起初是清冷的苦，继而泛出若有若无的甜，最后在鼻腔里化作一片潮湿的竹林。这是墨的通感：颜色有了温度，气味有了形状。

“磨墨如参禅。”祖父的声音从雾气后传来，“急不得。”水与墨的交融让我想起王维的诗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方歙砚就是他的石上清泉，而墨正渐渐染黑泉水，准备孕出一轮属于自己的月亮。我看见他花白眉毛上的汗珠，细小如晨露，随时要坠入那片越来越浓的黑暗。

二、笔锋裂纸生雷霆

蘸墨的瞬间，狼毫吸饱了黑夜。笔尖在宣纸上空悬停，如鹰隼审视大地。落笔！那一横劈开纸的纤维时，我听见了裂帛之声——不，是惊蛰的第一声雷。墨在宣纸上迅速洇开，像一个人突然睁开瞳孔。祖父的手腕时提时按，青筋起伏如山峦线。

“握笔要虚，”他曾经说，“掌心能容一枚卵。”此刻他的掌心何止容卵，那里正孵化着一场龙蛇争斗。竖如孤松，撇若兰叶，捺似刀锋。墨色在干湿浓淡间变换：焦墨处似剑客凝眸，淡墨处如远山含烟。最妙是飞白，笔锋疾走时纸面留下的喘息，像大雪覆盖的荒原突然露出的一截黑色岩石。

我突然看见他年轻时的影子——那个在战火中仍用竹枝在地上练字的少年。每一笔都是他与时间的谈判：用一毫柔毛，对抗整个时代的粗粝。

三、余白深处起潮声

最后一笔收起时，整张纸活了。“澹泊明志”四个字站在雪白的宣纸上，像四位褪去铠甲的将军。但真正让我屏息的，是字与字之间的空白。那些留白不是虚无，是气息流转的通道，是钟子期逝后伯牙琴弦的震颤，是繁华落尽后枝头等待的沉默。

祖父搁下笔，手腕微微颤抖。墨香此刻达到巅峰——它不再只是气味，而有了重量，沉甸甸地悬在书房中央。阳光移到了纸面上，墨迹在光中泛起幽蓝的光泽，像深海。我忽然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幅字，这是一个茧。松烟是蚕食的岁月，清水是流淌的时光，而祖父的呼吸与腕力，是那根永不中断的丝。

他蘸着残墨，在角落钤印。朱砂印泥如血滴落，“叮”的一声——不是听觉的叮，是整个空间因这抹红产生的共振。印章压住纸的刹那，所有游离的墨魂归位。

多年后我才懂：那天我目睹的是一场分娩。墨从固态到液态再到气态，完成了它的轮回。而祖父，那个磨墨的人，最终把自己也磨进了墨里——他的脊梁成了墨锭，他的皱纹成了涟漪，他的凝视成了每一笔收锋时那不可见的颤动。

如今我书房里也有一方砚。夜深磨墨时，常觉祖父就在那团漆黑里。墨香升起时，我总会听见蚕食桑叶的沙沙声。那是文字在破茧，也是某个老人，从一滴墨中缓缓直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