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有些缠绕,只为在舒展时照见光的纹理。
一、蚕影如雪覆桑青
暮春的雨气在蚕房里酿成一种独特的湿度,呼吸间都是桑叶切口的青涩与蚕粪的微甘。阿嬷推开竹匾的瞬间,千百条白蚕同时仰首,沙沙声如细雨叩窗——不,那声音更近于宣纸被缓慢撕裂的脆响,却带着生命的温度。
她捡起一条熟蚕,半透明的身子在掌心弓起。“要上山了。”声音轻得像对婴儿呢喃。蚕在她指间颤动,那种颤动通过皮肤传来,竟泛起淡金色的涟漪——是触觉向视觉的私语。麦秸扎成的蚕山斜倚墙角,每束秸杆的弧度都经过反复摩挲,光滑如古玉。
“它们用一辈子吃桑叶,只为吐丝时干干净净。”阿嬷的眼角皱纹舒展,那些纹路突然像极了蚕丝最初的轨迹。
二、银丝千转织流光
第一条丝出现时正值子夜。蚕在秸杆夹角处固定身体,开始以“∞”字形摆动头部。丝是看不见的,只能从它渐渐瘦削的体态推断——某种珍贵的物质正被抽成虚无。晨光初透时,蚕山已蒙上极淡的雾,每只蚕都裹在自造的茧中,仿佛退回最初的胚胎。
煮茧的铜锅咕嘟作响。阿嬷用竹帚撩起茧团,水温要恰好在烫与不烫的临界:“太热丝会断,太冷抽不出。”她找到丝头,绕上木轱辘的姿势像在给时光打结。轱辘转动时发出咿呀声,与窗外的布谷鸟鸣形成奇异的和鸣。
丝被拉长的过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原本纠缠的纤维在水中舒展、分离,在空气中凝成一道微微发亮的轨迹——那不是反光,是丝本身在呼吸。“春蚕到死丝方尽”,李商隐写这句时一定见过,丝尽处不是死亡,是另一种存在的开始。
三、素帛无纹映月明
缠满丝的轱辘在月光下像一轮满月。阿嬷没有染色,只将生丝在栀子里浸了一宿,得来种介于鹅黄与牙白之间的颜色,她称之为“蚕眠色”。织机是明代传下的,踩下踏板时,综片上下分开经线,如同大地开裂迎接春水。
梭子穿行的韵律让她进入冥想状态。我数着她的呼吸:三呼一投梭,两吸一回拉——这节奏让时间显形。她偶尔停顿,指尖轻抚新织出的绢面,像是在阅读丝绸写下的日记。某个深夜,她忽然说:“每匹绢都记得织它时的天气。这卷有谷雨的味道,你闻。”
竣工那晚,她将素绢对着月亮举起。月光透过丝绸,在墙面投下流水般的影子,而那些几乎看不见的丝结竟在光影中浮现,像星图上的连线。“瑕疵才是真的,”她摩挲着一个微小的结节,“机器织的太完美,反而没了性命。”
绢被收进樟木箱时,发出雪花落地的轻叹。阿嬷合上箱盖:“等你要出嫁,把它裁成嫁衣。”那时我不懂,为何要用这匹素绢。
多年后打开箱子的瞬间,栀子香混着旧时光涌出。我展开绢匹,月光下,那些丝结连成了完整的图案——是十七岁那年的春蚕,是阿嬷编蚕山的手,是我在蚕房午睡时睫毛的影子。原来她织进去的从来不是花纹,是所有沉默的时刻。
素绢披上肩头时,无数个暮春的湿度将我包裹。我终于明白:最珍贵的缠绕从不是为了束缚,而是让光在穿过时,学会讲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