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庆园后台的化妆镜前,张云雷轻轻吐出一口气。
镜子里的人穿着靛蓝色绣银线大褂,眉眼清俊,只是脸色在粉底遮盖下仍透出些许苍白。他抬起右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抚过左肩——那里埋着二十多块钢板和钢钉,像一副隐秘的铠甲,也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痕。
“磊磊,还有十分钟。”杨九郎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保温杯,“喝口水润润。”
张云雷接过杯子,水温正好。他小口抿着,感受温水滑过喉咙的舒缓。这是伤愈复出后的第七场专场,每场两个半小时,说学逗唱样样不能少。观众们捧着鲜花举着荧光棒来看他,他不能让他们看见半点勉强。
“今儿返场唱什么?”杨九郎靠在化妆台边,手里翻着节目单。
“《探清水河》吧。”张云雷放下杯子,对着镜子整理大褂领口,“观众爱听。”
杨九郎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悠着点儿,别硬撑。”
门外的喧哗声越来越近,观众已经开始入场。张云雷能听见前台传来的嗡嗡人声,夹杂着兴奋的谈笑。他闭上眼睛,脑海里过了一遍今晚的活——传统段子《论捧逗》开场,中间夹着几段太平歌词,最后是新改编的《诗词歌赋》。
左肩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细针在骨头缝里挑。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药盒,倒出两粒白色药片。杨九郎别过脸去,假装没看见。
药效需要二十分钟。张云雷计算着时间,起身做了几个舒缓的拉伸动作。大褂随着动作摆动,袖口银线绣的云纹在灯光下泛起柔和光泽。
“张老师,该候场了。”工作人员探进头来。
“来了。”他应声,最后看了一眼镜子。
镜中人扬起标准的笑容,眼角弯起,所有疲惫和疼痛都被妥帖地藏进这副皮囊之下。他挺直脊背——这个动作会让肩部压力增大,但舞台需要挺拔的身姿。
推开化妆间的门,走廊里灯火通明。师弟们见到他纷纷打招呼:
“角儿,今儿满座!”
“师哥,加油!”
张云雷一一笑着回应,脚步稳稳地走向侧幕。透过缝隙,他能看见台下黑压压的人头,荧光棒汇成一片浅绿色的海洋。有人举着他的名牌,灯光映出“张云雷”三个字。
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疼痛还在,但肾上腺素开始分泌,熟悉的舞台兴奋感涌了上来。他喜欢这种感觉——当灯光打在身上,当千百双眼睛注视着他,当第一个包袱抖响引发满堂笑声时,所有的苦楚都变得值得。
杨九郎已经站在台上,正跟观众互动暖场。张云雷在侧幕静静等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大褂袖口的刺绣。那云纹绣得极精致,针脚细密均匀,是师娘特意找老手艺人定做的。丝绸面料顺滑柔软,贴在皮肤上减轻了摩擦的不适。
“接下来请您欣赏相声《论捧逗》,表演者——张云雷、杨九郎!”
报幕声落,掌声如潮水般涌起。
张云雷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台。
两个半小时像被按了快进键。
说学逗唱,插科打诨,台上的人挥洒自如。张云雷的嗓子清亮,一段《白蛇传》太平歌词唱得婉转悠扬,台下观众跟着打拍子,荧光棒整齐摆动。杨九郎的捧哏恰到好处,每一个“咦”、“像话吗”都引发阵阵笑声。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转身背对观众时,张云雷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只有杨九郎看见,在逗哏大笑的间隙,搭档左手悄悄按住左肋下方——那是钢板边缘顶到皮肤的位置。
最后一首《探清水河》唱完,观众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张云雷站在台中央,灯光打在他身上,大褂的银线刺绣反射出细碎光芒。他鞠躬,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弯腰,左肩都传来尖锐的刺痛。
“安可!安可!”台下有人喊。
按照惯例,返场还会再唱一首。张云雷看了眼杨九郎,对方微微摇头。但他已经举起话筒:“再唱一小段,《照花台》好不好?”
“好——!”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没有伴奏,清唱。张云雷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一片澄澈的专注:
“一呀么更儿里呀,月影儿照花台……”
嗓音依旧清亮,但若仔细听,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杨九郎在旁边打着简单的拍子,心里掐着秒——还有四句,三句,两句……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张云雷再次鞠躬。这次他没敢弯得太深。
幕布缓缓合拢,隔绝了观众的视线。就在幕布完全闭合的刹那,张云雷身体晃了一下,杨九郎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没事。”张云雷摆摆手,但脸色已经白得吓人。
后台瞬间围上来一群人,递水的,递毛巾的,关切的询问声此起彼伏。张云雷勉强笑着应酬几句,终于被杨九郎护着挤出了人群,回到那间专属化妆室。
门一关,所有伪装土崩瓦解。
他跌坐在椅子上,右手死死按住左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在粉底上冲出两道浅痕。呼吸变得粗重,每一下都牵扯着胸肋处的疼痛。
杨九郎沉默地拧开保温杯,倒出半杯热水,又从一个棕色小瓶里倒出两粒药。张云雷接过,和水吞下,闭着眼等待药效发作。
“明天还有一场。”杨九郎低声说,“我跟师父说,调一下?”
“不用。”张云雷睁开眼,眼神里有种固执的光,“能撑。”
“你这叫撑吗?你这是玩儿命!”
“观众买了票。”张云雷轻轻说,声音因为疼痛而发哑,“他们来看我,我得对得起他们。”
杨九郎叹了口气,知道劝不动。他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暖宝宝:“敷一下?”
张云雷摇摇头:“演出服料子薄,贴了显形。”他顿了顿,“帮我揉揉吧,就肩胛那儿。”
杨九郎绕到他身后,手法熟练地在肩颈处按揉。张云雷咬紧牙关,没发出一点声音。化妆镜里映出两人的身影——一个忍着剧痛,一个满眼担忧。
过了大约十分钟,药效上来,疼痛从尖锐的刺痛变成沉闷的钝痛。张云雷终于能稍微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
“师娘刚才来电话,”杨九郎说,“问新专场的演出服定了没。”
“不是说了找老裁缝做吗?”
“老裁缝病了,住院了。”杨九郎手下不停,“师娘急得不行,说‘传统焕新’专场下个月就得演,二十多套衣服呢。”
张云雷皱眉。德云社每年都会搞几个主题专场,这次的“传统焕新”是师父郭德纲的主意——要把传统曲艺和现代审美结合,演出服也得特别设计,既要保留大褂的基本形制,又要融入创新元素。
“师娘打听了一圈,有人推荐了个苏绣传人,说手艺特别好,还能根据演员特点定制。”杨九郎继续说,“是个年轻姑娘,在城南开了个小绣坊。”
“姑娘?”张云雷有些意外。传统刺绣行当里,大师傅多是上了年纪的。
“说是家传的手艺,祖母是苏绣名家。”杨九郎按完最后一下,走到前面看张云雷脸色,“师娘约了明天来量尺寸,先试试手艺。”
张云雷“嗯”了一声,没太往心里去。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下一场演出怎么调整动作,才能让肩膀少受点力。
化妆室的门被敲响,几个师弟探进头来:“师哥,庆功宴,去不去?”
“你们去吧,”张云雷勉强笑了笑,“我累了,想早点休息。”
师弟们看出他脸色不好,懂事地没多劝,寒暄几句就带上了门。杨九郎帮他把大褂脱下来,小心地挂进防尘袋。那件靛蓝色大褂在灯光下泛着柔和光泽,袖口的云纹绣工精致,可惜穿的人无暇欣赏。
“我送你回去。”杨九郎说。
“不用,司机在等了。”张云雷换上常服——柔软的棉质卫衣和运动裤,最大限度地减少对身体的压迫。他站起来时还是晃了一下,但很快稳住。
走出三庆园后门时,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几个忠实粉丝还等在门口,见到他出来,小声喊着他的名字,递上信件和小礼物。张云雷一一接过,轻声说“谢谢,早点回家”。
坐进车里,他整个人才彻底松懈下来。疼痛如潮水般重新涌上,比刚才在后台时更猛烈。他蜷在后座,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无声地忍受着一波又一波的痛楚。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师娘王惠发来的消息:“磊磊,演出辛苦了。好好休息,明天绣坊的人下午两点到,你方便的话也来看看?”
张云雷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回复:“好的师娘,我过去。”
车子驶过长安街,窗外流光溢彩。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登台时穿的大褂——那是师父送的,普通的藏青色,袖口没有任何刺绣,但当时觉得那是世上最好看的衣服。
这些年,穿过的大褂不计其数,绣龙凤的,绣竹石的,绣祥云的。一件比一件精致,一件比一件昂贵。可疼痛也从偶尔的酸胀,变成如今如影随形的折磨。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杨九郎:“到家说一声。别硬撑,疼得厉害就去医院。”
张云雷回了个“好”字,闭上眼睛。
同一时间,城南一条老胡同深处,“芷韵绣坊”的灯还亮着。
沈芷溪坐在绣架前,手指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绣线,针尖在绷紧的丝绸上起落。绣架上是一幅半成的《梅鹊报春图》,喜鹊的羽毛已经绣完,正用“套针”技法处理梅花花瓣。
她的动作极稳,呼吸平缓,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近乎禅定的状态里。灯光下,那双白皙的手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针线穿梭间,丝线在缎面上留下渐变的色彩。
绣坊不大,三十平米左右,前半部分是展示区,挂着几幅成品绣品;后半部分是工作区,绣架、丝线架、剪刀镊子等工具摆放得井井有条。墙上挂着祖母沈清婉的黑白照片,老人穿着素色旗袍,眼神温和而坚定。
窗外的胡同已经安静下来,偶尔有自行车铃铛声掠过。沈芷溪看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十一点半。她该收工了,明天还要去德云社量尺寸。
但手下的这幅绣品还差几针。她抿了抿唇,决定绣完再休息。
针尖再次刺入缎面时,那种熟悉的微醺感出现了。像是极度专注后产生的眩晕,又像是进入某种深层意识状态的入口。沈芷溪没有抗拒,任由意识被牵引——
眼前的光线柔和下来,鼻尖嗅到淡淡的梅花香。
她“睁开眼”,已身处那片熟悉的空间。
脚下是湿润的泥土,面前是一汪清泉,泉水不过丈许见方,却清澈见底,水面浮着氤氲白气。泉边三株古梅树,枝条虬曲,粉白色的梅花终年盛开,香气清冽。
这就是祖传玉簪里的灵泉空间。沈芷溪低头看自己——还是坐在绣架前的姿势,手里还捏着针,但面前的绣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空间中朦胧的光晕。
她走到泉边,掬起一捧水。水温微凉,触感比普通泉水更“滑”,像是融了极细的丝绸。她喝了一小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疲惫感顿时消散不少。
祖母说过,这空间是沈家世代刺绣者精神力凝聚所成。绣艺越精,专注力越强,空间越稳定。泉水能提神醒脑,长期饮用还能让眼力手稳,对外伤也有轻微促进愈合之效——但也只是“促进”,不是“治愈”。
沈芷溪在泉边坐下,闭上眼睛。在这里,她能更清晰地感知绣品的每一处细节——哪里的针脚可以更密,哪里的色彩过渡不够自然,哪里的构图需要调整。
《梅鹊报春图》在脑海中完整浮现。她“看”见未完成的梅花瓣,思考着用哪几种红色丝线搭配,才能绣出阳光下花瓣的透明质感。
大约过了十分钟——外界可能只过了八分钟——沈芷溪睁开眼,意识回到现实。
绣坊的灯光依旧温暖,绣架上的半成品静静等待。她活动了一下手指,重新穿针引线。这一次,下针更准,配色更大胆,绣出的花瓣层层叠叠,仿佛真的有暗香浮动。
最后一针收尾时,时针指向十二点。
沈芷溪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绣品从绣架上取下,平铺在案台上检查。满意后,她才开始收拾工具——针插回针包,剩下的丝线按色系绕回线板,剪刀镊子放回原处。
工作区收拾干净,她走到前厅,从保温壶里倒出一杯水。水是普通白开水,没有灵泉的甘甜,但能解渴。她靠着柜台慢慢喝,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绣品。
最显眼处是一幅双面绣《猫蝶图》,正面是猫咪扑蝶,翻过来是蝴蝶翩飞,这是祖母的遗作。旁边几幅小尺寸的是她自己的作品——江南水乡、工笔花鸟、还有一幅尝试性的现代抽象刺绣。
生意不好。这是实话。
机器刺绣便宜又快捷,手工苏绣费时费力,一幅中等尺寸的绣品要绣几个月,定价自然高。懂得欣赏的人少,愿意掏钱的人更少。这个月绣坊的营收,还不够付房租和材料费。
母亲林素云劝过她无数次:“芷溪,你这手艺当个爱好就行,找个正经工作吧。你看你同学,当老师的当老师,做会计的做会计,哪个不比你稳定?”
沈芷溪每次都沉默。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刺绣对她而言不是“手艺”,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本能,是连接她和祖母、和沈家世代女性的纽带。
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妈,这么晚还没睡?”
“刚看完电视剧。”林素云的声音传来,“你还在绣坊?不是说了别熬太晚,对眼睛不好。”
“这就回去了。”沈芷溪软声应道。
“明天什么安排?”
“接了个活儿,给德云社做演出服,明天去量尺寸。”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德云社?那个说相声的团体?”
“嗯。”
“他们能出多少钱?”林素云直接问,“芷溪,妈不是反对你做这个,但你得现实点。下季度房租该交了,你那儿还剩多少?”
沈芷溪握紧手机:“够交的。”
“你就骗我吧。”林素云叹了口气,“算了,明天好好干。要是能长期合作,也算条路子。对了,你周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在大学教书的,什么时候见见?”
又来了。沈芷溪揉了揉眉心:“最近忙,过阵子吧。”
母女俩又说了几句家常,挂了电话。绣坊重新陷入寂静。沈芷溪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忽然觉得特别累——不是身体的疲惫,是心里那种无处着力的累。
她锁好绣坊的门,走进胡同。夜风很凉,她裹紧了外套。路过巷口那棵老槐树时,隐约听见谁家电视里传来笑声——是相声专场重播吗?她不太确定。
回到家——租的一室一厅小公寓——沈芷溪简单洗漱后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那枚古玉簪,在夜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她拿起簪子,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缠枝莲纹。
“奶奶,”她轻声说,“明天要去给相声演员做衣服了。您说,他们会不会喜欢苏绣?”
自然没有回答。只有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浅白色的光痕。
沈芷溪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明天要带的工具:软尺、画册、色卡、笔记本。还有最重要的——那枚玉簪得戴着,万一需要进空间找灵感呢?
她想着想着,渐渐沉入睡眠。梦里,她看见一片广阔的缎面,上面绣着流动的云纹和跳跃的音符,针脚细密如雨丝,色彩斑斓如虹光。
而城市的另一头,张云雷也在疼痛中半睡半醒。梦里他站在舞台上,大褂袖口的云纹突然活了过来,化作真实的云雾托起他的手臂。肩上的重量消失了,他唱得酣畅淋漓,台下掌声如雷。
两个还未谋面的人,在这个秋夜做了相似的梦——一个关于针线与歌声,关于疼痛与坚守,关于传统与未来的梦。
窗外的月亮慢慢西移,等待着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