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绣坊的灯还亮着。
沈芷溪伏在绣架前,手中银针在绷紧的深青灰色香云纱上来回穿梭。她已经在这个位置坐了四个小时,只完成了右襟云纹的三分之一。
但这一小部分已经足够惊艳。
在台灯温暖的光线下,银白色丝线绣出的云纹仿佛有了生命——线条流畅如溪水,疏密变化如真实的云气流转。最精妙的是云纹边缘的处理,用了“抢针”技法,让色彩由深到浅自然过渡,远看像是云层被阳光镶了一道朦胧的光边。
沈芷溪停下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颈椎和肩膀都在抗议。她直起身,转动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该休息了。理智这样告诉她。
但她看了眼桌上摊开的设计图——整件大褂的云纹布局、针法标注、配色方案都已详细规划。右襟这部分是最复杂的,因为要处理云纹从密集到稀疏的过渡,还要与衣襟的弧度完美贴合。
“再绣一小段。”她对自己说。
重新穿针时,指尖触到了发间的玉簪。温润的触感让她心神一定。这是祖母传给她的,据说是沈家世代刺绣传人的信物。小时候她不懂,只觉得簪子好看。直到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完整绣完一幅小品,累得伏在绣架上睡着,朦胧中进入了一个奇异的空间。
起初她以为是在做梦。后来发现,每当她极度专注地刺绣时,意识就能进入那个有灵泉和古梅的空间。祖母临终前才告诉她真相——那不是梦,是沈家女子世代精神力凝聚而成的“绣境”,是天赋,也是责任。
“芷溪,这灵泉能养神,能润线,但不能滥用。”祖母握着她的小手,声音虚弱但清晰,“绣品如人,要用心血滋养,不能全靠外物。记住了?”
她记住了。所以这些年,她只在实在疲惫或需要突破瓶颈时,才会借助灵泉的力量。多数时候,她像所有普通绣娘一样,一针一线,老老实实地绣。
今夜,她需要进入空间。
不是取巧,而是右襟这部分云纹的针法变换太复杂,她需要在那种极度专注的状态下推演。
沈芷溪放下针,闭上眼睛,调整呼吸。意识渐渐沉下去,像一片羽毛落入深潭。
再“睁眼”时,已身在灵泉边。
三株古梅依旧盛开,花瓣飘落在水面上,打着旋儿。泉水清澈见底,能看见底部圆润的鹅卵石。沈芷溪走到泉边,掬水喝了一口。清凉甘甜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疲惫感顿时消散大半。
她在泉边坐下,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件未完成的大褂,右襟的云纹细节纤毫毕现。她开始“虚拟”刺绣——这一针该用“套针”表现云层的厚度,那一处该用“施针”做出朦胧感,转折处要用“滚针”让线条更流畅……
在空间里,思维格外清晰。她能同时考虑针法、配色、丝线走向、甚至布料在不同光线下的反光效果。时间在这里流逝得慢一些,她可以慢慢推敲,反复调整。
大约过了半小时(外界可能只过了二十五分钟),沈芷溪睁开眼。右襟云纹后半段的绣法已经在脑海里演练成熟。
意识回到现实,她重新拿起针。
这一次,下针更稳,走线更准。银针在布料间穿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丝线在灯光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这是她用灵泉浸泡过的特制线,比普通丝线更柔韧,色泽也更持久。
绣到一处云纹转折时,她用了刚推演出的新针法:先以浅灰色丝线铺底,再用银白色丝线以“乱针”覆盖,营造出云气翻涌的动感。针脚极细密,远看浑然一体,近看才能发现色彩的微妙变化。
凌晨三点半,右襟云纹终于完成。
沈芷溪长舒一口气,小心地将绣片从绣架上取下,平铺在案台上。她后退两步,眯起眼睛审视。
很好。云纹的走势自然,与衣襟的弧度完美契合。银白色在深青灰底色上既不突兀,又有恰到好处的点睛效果。最难得的是那种“流动感”——静态的刺绣,却能让观者感觉到云在飘动。
她满意地点点头,将绣片收好。剩下的部分明天再继续,现在必须休息了,否则眼睛和手都撑不住。
简单洗漱后,沈芷溪躺到绣坊里间的小床上。这是她有时赶工太晚会休息的地方,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衣柜,仅此而已。窗外月色很好,透过薄窗帘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
她摸出发间的玉簪,握在手里。温润的触感让人心安。祖母去世五年了,但她总觉得奶奶还在某个地方看着她,看着她守护沈家的绣艺,守护这个秘密。
“奶奶,我今天见到张云雷了。”她对着月光轻声说,“就是电视上唱太平歌词很好的那个相声演员。他要办一个‘传统焕新’的专场,找我做演出服。”
“他的肩膀有旧伤,很严重的那种。我给他量尺寸时能感觉到,他在忍痛。我想给他做一件能稍微减轻负担的大褂,用您手札里记载的‘软铠’工艺改良……”
说着说着,声音渐低。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握着玉簪,沉沉睡去。
梦里,她看见一件完整的大褂在月光下展开,衣襟上的云纹真的流动起来,化作真实的云雾,托起一个清瘦的身影。那人在云中唱戏,嗓音清亮如泉,肩背挺直如松。
同一夜,张云雷也没睡好。
小园子演出结束后,他又参加了一个简短的庆功聚餐——推脱不掉的那种。等回到住处时,已经快十二点。左肩的疼痛从钝痛变成了尖锐的刺痛,像有无数根针在往骨头缝里扎。
他吞了两片止痛药,躺在床上等药效发作。但今晚的药似乎效果不大,疼痛依旧顽固地存在着。
睡不着,他索性坐起来,打开床头灯。灯光柔和,不至于刺眼。他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中国戏曲服饰史》,是前几天买的,还没来得及细看。
翻开书页,彩图里是各种精美的戏服:蟒袍、帔、褶子、靠……刺绣精致繁复,几乎每一寸布料都绣满了图案。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穿上戏服的感觉——沉,但那种沉甸甸的质感让人莫名安心,仿佛穿上的不止是衣服,是一段历史,一种传承。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上的刺绣图片,忽然想起白天沈芷溪给他看的绣品画册。那些刺绣的精细程度不输戏服,但风格更雅致,留白更多,有种文人画般的意境。
还有她发间那枚玉簪。素雅简单,但雕工极好,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出是上等和田玉。一个年轻的绣娘,用得起这样的簪子?
不对,重点不是簪子的价值。张云雷摇摇头,甩开这个念头。重点是,她量尺寸时那种专业和细致,还有她提出的那些建议——衬垫、活动量调整、软铠工艺——明显不是普通裁缝会考虑的。
她好像真的在为他着想,不只是完成一单生意。
这个认知让张云雷心里泛起一丝暖意。这些年,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很多,有关心他身体的,有关心他事业的,有关心他能带来多少利益的。但很少有人像这样,从一个专业手艺人的角度,思考如何真正解决他的实际问题。
疼痛又袭来一阵。张云雷皱眉,放下书,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按摩仪。这是他试过的第几个理疗设备了?第五个?第六个?有用,但有限。就像医生说的,伤到这种程度,能维持现状不恶化就是最好的结果。
按摩仪的震动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嗡嗡作响。他靠在床头,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沈芷溪低头记录数据时的侧脸。专注,沉静,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梅花香。不是香水,更自然,更……清冽。像雪后初开的梅,冷香幽幽。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杨九郎发来的微信:“睡了没?肩膀怎么样?”
张云雷单手回复:“还疼,睡不着。”
“要不要我去陪你?”
“不用,你明天还有早场。”
“那你有事随时打电话。”杨九郎又发来一句,“对了,我觉得沈姑娘人不错,手艺应该靠谱。”
张云雷看着这条消息,忽然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呗。她看你肩膀时的眼神,不是好奇,是真正在思考怎么解决问题。这种人,手艺差不了。”
有道理。张云雷想起沈芷溪问他抬手角度时的神情,确实是在认真分析,而不是随口一问。
“希望吧。”他回复。
放下手机,按摩仪也到时间自动关闭了。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疼痛稍微缓解了些,但依旧存在,像一个永不离开的室友。
张云雷躺下来,盯着天花板。忽然想起口袋里那缕丝线,又坐起来,从外套口袋里取出。
银白色的丝线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他小心地将丝线绕在左手食指上,一圈,两圈……触感异常柔滑,比普通丝线多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润”感。
他不懂刺绣,但常年穿刺绣大褂,摸过无数种丝线。这种质感,确实特别。
绕到第五圈时,丝线忽然轻轻颤了一下——是他的手在抖。左肩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住手指的细微颤抖。他停住动作,看着缠绕在指间的银线。
要是这件大褂真能减轻一点负担,该多好。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他把希望寄托在一件衣服上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理。他是靠身体吃饭的人,身体的每一个细微感受都会直接影响演出状态。如果能通过服装设计改善一点,为什么不期待?
他把丝线小心地从手指上解下来,放进床头柜的一个小木盒里。盒子里已经有一些零碎东西:一枚古钱币,一颗雨花石,几张老戏票。现在又多了一缕银白色的丝线。
关灯躺下,黑暗中疼痛感更清晰了。张云雷开始在心里默背太平歌词——这是他自己发明的止痛方法,用精神专注对抗身体疼痛。
“杭州美景盖世无双,西湖岸奇花异草四季清香……”
默背到《游西湖》时,意识渐渐模糊。半梦半醒间,他好像看见一件深青灰色的大褂在眼前展开,衣襟上的云纹流动起来,托着他往上飘。肩上的重量消失了,他唱得酣畅淋漓。
然后画面一转,他看见沈芷溪坐在绣架前,手中银针飞舞。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发间玉簪泛着温润的光。她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指了指他肩上的云纹。
“这里,我给你绣了减负的机关。”
他想问是什么机关,却发不出声音。然后梦就醒了。
窗外天色微明,凌晨五点半。
接下来的三天,沈芷溪几乎没出过绣坊。
早晨七点起床,简单吃过早饭就开始工作。打版、裁剪、缝制基础衣身,然后是最耗时的刺绣。她决定先集中精力完成张云雷这件大褂,做出样衣让客户确认,再开始其他人的。
第二天下午,她开始绣左襟的云纹。这部分相对简单,云纹比较疏散,主要起呼应右襟的作用。但她依然绣得很仔细,每一针都力求完美。
绣到一半时,母亲林素云来了。
“芷溪,开门。”
沈芷溪放下针,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去开门。林素云拎着保温饭盒站在门外,皱眉看着她:“又在赶工?吃饭了没?”
“正准备吃。”沈芷溪侧身让母亲进来。
林素云把饭盒放在工作台上,打开,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三菜一汤:清蒸鱼、炒青菜、红烧豆腐,还有一罐鸡汤。
“妈,你不用专门送饭……”
“我不送,你就吃泡面是不是?”林素云瞪她一眼,目光扫过绣架上未完成的大褂,“这就是德云社的活儿?”
“嗯,给张云雷老师的。”
林素云走近细看,虽然不懂刺绣,但也能看出绣工的精湛。“绣得是真好。”她语气软下来,“但再好也是辛苦活。你眼睛还要不要了?”
“我有分寸。”沈芷溪盛了碗饭,在桌边坐下,“妈你吃了吗?”
“吃了。”林素云坐在对面,看着她吃饭,忽然问,“那个大学老师,加你微信了吗?”
沈芷溪筷子一顿:“加了。”
“聊了吗?”
“简单打了个招呼,我说最近忙,等忙完这阵再说。”
林素云叹了口气:“芷溪,妈不是逼你。但你看看你,二十八了,整天关在这个小绣坊里,赚不到几个钱,身体还熬坏了。妈是心疼你。”
“我知道。”沈芷溪低头扒饭,“但妈,我喜欢做这个。真的喜欢。”
“喜欢能当饭吃吗?”林素云声音提高,“你爸走得早,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希望你过得好,过得轻松点。刺绣当个爱好不行吗?非得当职业?”
沈芷溪放下碗筷,看着母亲:“妈,这是奶奶传下来的。沈家七代刺绣,不能到我这儿断了。”
“不断又能怎么样?”林素云眼圈红了,“你奶奶绣了一辈子,最后呢?攒下的钱还不够看病。现在机器绣那么便宜,谁还买手工的?”
“有人买。”沈芷溪轻声说,“德云社就买了。而且他们办的是‘传统焕新’专场,就是想推广传统文化。妈,时代在变,也许手工刺绣能有新的出路。”
林素云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知道劝不动。这个女儿看起来温顺,骨子里跟婆婆一样倔。
“随你吧。”她站起来,“把汤喝了,我回去了。”
“妈……”
“周末回家吃饭,我炖排骨。”林素云走到门口,又回头,“那个大学老师,你再忙也跟人好好聊聊。就当交个朋友,行不行?”
沈芷溪点点头:“好。”
母亲走后,绣坊重新安静下来。沈芷溪慢慢喝完汤,收拾了碗筷,回到绣架前。
左襟的云纹还差一小半。她重新穿针,却发现手指有些抖——刚才情绪波动,手不稳了。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意识沉入灵泉空间。
喝一口泉水,心神渐渐安定。她在泉边坐了一会儿,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着水面飘落的梅花瓣。等完全平静下来,才回到现实。
这一次,手稳了。
针尖刺入布料,丝线随之穿过。一针,又一针。规律的重复动作有种催眠般的效果,让她忘记了刚才的争执,忘记了母亲的担忧,忘记了所有的烦恼。
她只是绣,全心全意地绣。
下午四点多,左襟云纹完成。沈芷溪把绣片和已经缝制好的衣身部件放在一起比对,满意地点头。接下来是袖口的云纹,这个相对简单,今晚应该能完成。
她站起来活动身体,走到前厅倒了杯水。窗外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进胡同,给灰墙黑瓦镀上一层暖色。几个放学的孩子跑过,笑声清脆。
手机响了,是王惠发来的微信:“沈姑娘,进展如何?方便的话拍张照片看看?”
沈芷溪想了想,回到工作台前,把已经完成的部分摆好,拍了张照片发过去:“右襟和左襟的云纹绣好了,今晚绣袖口,明天可以开始整体缝合。”
很快,王惠回复:“太美了!这云纹绣得真有灵气。辛苦沈姑娘了,不着急,注意休息。”
几乎同时,另一条消息跳出来。是张云雷:“听师娘说在绣我的大褂了,辛苦沈小姐。”
沈芷溪看着这条消息,犹豫了一下,回复:“应该的。张老师肩膀好些了吗?”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回:“老样子。习惯了。”
很平淡的一句话,但沈芷溪能读出背后的无奈。她想起量尺寸时他微蹙的眉头,还有那不易察觉的颤抖。
“大褂的肩部我做了特殊处理,希望能帮到您。”她打字。
“谢谢。期待成品。”
对话到此为止。沈芷溪放下手机,重新拿起针。这一次,她绣得格外用心——不只是为了完成工作,不只是为了展示手艺,是真的想为那个忍痛站在台上的人,做一点什么。
哪怕只能减轻百分之一的负担,也是好的。
夜幕降临,绣坊的灯又亮起来。银针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丝线在布料上留下蜿蜒的痕迹。沈芷溪完全沉浸在刺绣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
夜深了,胡同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只有绣坊的窗还亮着,像黑夜里的一个光点,微弱但坚定。
而在城市的另一边,张云雷结束了一天的排练,正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闭目养神。左肩的疼痛如约而至,他摸出止痛药,想了想,又放回去。
不能总靠药物。他对自己说。
打开手机,翻到刚才和沈芷溪的聊天记录。那句“希望能帮到您”让他心里微微一暖。
希望吧。他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第一次对一件还未见到的衣服,生出了真实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