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到浓处,伊索房间的灯才暗下去。他躺卧在床,后颈的暖意衬得心底那份残存的惶惑愈发清晰,指尖反复摩挲着抑制环内侧的软绒,那点柔软像是带着约瑟夫的温度,顺着皮肤漫进心里,搅得他半宿无眠。偶有夜风从窗缝钻进来,似还卷着楼下淡得若有似无的红酒香,他闭着眼,脑海里翻来覆去皆是葬礼上约瑟夫挡在他身前的模样,冷厉的眉眼,安稳的肩背,还有那句掷地有声的“有我在”。
天刚蒙蒙亮,伊索醒时眼底带着淡青,起身摸向后颈,软绒衬垫贴合得妥帖,竟再无半分硌痛。他对着镜子整理衣领,刻意将后颈遮得严实,却在瞥见镜中自己稍显柔和的眉眼时,指尖一顿,随即转身拎起工具箱,推门时,刻意放缓了动作。
门把手上没有温热的咖啡,伊索心头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落,刚要抬步,便见巷口那辆黑色轿车的车窗缓缓降下,约瑟夫的身影露了出来,手里提着温热的食盒,海蓝眼眸映着晨光,见他看来,语气里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今早熬了些清粥,配了些小菜,你空腹去工作室怕是不妥。”
他没有靠近,只将食盒放在门边的石阶上,放稳后便退回了车旁,周身的红酒香淡得克制,生怕惊扰了他。伊索看着石阶上的食盒,木质的盒子还透着暖意,鼻尖似已闻到清淡的粥香,往日里的抗拒竟淡得无影无踪,他沉默片刻,弯腰将食盒拎了起来,低声道了句“多谢”,转身的瞬间,耳尖又悄悄泛起薄红。
那日工作室的氛围,竟少了几分往日的冷寂。伊索忙完手头的活计,歇息时打开食盒,粥还是温的,小菜清爽合口,正是他偏爱的滋味。他小口吃着,后颈的暖意与胃里的温热相融,周身竟难得泛起几分松弛,连带着偶尔渗出的黄玫瑰香,都添了几分柔和,没再急着拿抑制剂去压制。他余光瞥向窗台的白菊,开得正盛,清淡的花香缠着凉凉的药味,倒也和谐。
这般的日子,便又悄然滑过几日。伊索渐渐习惯了门把手上的温热饮品,楼下适时出现的餐食,窗台定期换新的白菊,也习惯了约瑟夫不远不近的陪伴。清晨同行,约瑟夫会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替他挡开巷口乱窜的野猫,替他扶稳被风吹歪的工具箱;傍晚归途,两人会并肩走一段,大多时候无话,却无往日的僵持,唯有脚步声与风拂过的声响,还有偶尔交织的、淡得恰到好处的信息素。
约瑟夫从不多问,也从不再提标记与归期,只在伊索后颈泛红稍退时,眼底会露几分舒展,在他因处理棘手的差事蹙眉时,默默递上一杯温热的温水。伊索也渐渐卸了些防备,会主动同他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说工作室窗台的白菊花期比预想的久,说街角的面包店新烤的全麦面包味道尚可,说雨天遗体打理需格外小心防潮。
每一次开口,约瑟夫都会认真倾听,海蓝眼眸里映着他的身影,回应得恰到好处,从不多言打扰。伊索看着他这般模样,心底的惶恐虽未散尽,却也被这份细碎的暖意压下去不少,他偶尔会想,或许这般平静的相伴,也未尝不可,可转瞬又会想起入殓师的宿命,想起生死相隔的必然,那份刚冒头的念想,便又被他强行按了回去。
变故是伴着一场旧疾而来的。伊索自小身子偏寒,久居阴凉的工作室,经手寒凉的遗体,每到换季便会犯咳嗽,严重时夜里都睡不安稳。这日入秋,寒气骤袭,他忙到深夜才收尾,出门时便觉喉咙发紧,冷风一吹,当即咳得直不起腰,胸口闷得发疼,后颈的抑制环虽有软绒衬着,却也因剧烈的动作,磨得那处泛红的皮肉隐隐作痛。
他扶着墙缓了许久,才慢慢直起身,刚要迈步,便见一道颀长身影快步走来,约瑟夫不知何时就在巷口等着,眼底满是焦灼,伸手便想扶他,又怕唐突,指尖悬在半空,声音里的担忧藏都藏不住:“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伊索摆了摆手,刚想说无碍,喉咙又一阵发痒,忍不住弯下腰咳起来,气息乱了,周身的黄玫瑰香便不受控地往外飘,混着他身上的药味,竟添了几分脆弱。约瑟夫见状,再也顾不上克制,伸手稳稳扶着他的肩背,掌心的温热透过衣料传过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另一只手脱下自己的风衣,轻轻披在他身上。
风衣上还残留着约瑟夫的体温与醇厚的红酒香,将伊索整个人裹在暖意里,寒气被挡去大半,咳嗽也稍稍缓了些。他靠在约瑟夫掌心,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沉稳的心跳,还有那份小心翼翼的力道,心底的防线,又松了几分。
“我送你回去。”约瑟夫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不容拒绝的稳妥,见伊索没有挣扎,便扶着他慢慢往住处走,步伐放得极慢,配合着他的节奏。
一路无话,伊索靠在他肩头,气息渐渐平复,鼻尖萦绕着红酒香与风衣的皂角香,竟生出几分昏昏欲睡的安稳。到了住处楼下,约瑟夫扶着他站稳,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见没有发热,才松了口气:“屋里有止咳的药吗?”
伊索摇了摇头,往日里犯咳,他都是硬扛,从不在意这些琐碎的病痛。约瑟夫眉头当即蹙起,沉声道:“你在楼下等我,我去买。”说着便要转身,却被伊索拉住了衣角。
他的指尖微凉,力道很轻,像是怕抓不住,又像是怕惊扰了他。约瑟夫猛地回头,海蓝眼眸里满是讶异,随即漾开暖意。“不用麻烦,”伊索垂着眼,睫毛颤了颤,“我上楼喝些热水便好。”
“那我扶你上去。”约瑟夫顺势握紧他的衣角,语气里满是坚持,“我看着你喝了水再走,不打扰你。”
伊索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这是约瑟夫第一次踏入他的住处,屋子收拾得极简,家具大多是冷色调,角落里摆着几瓶开封的防腐药剂,还有些打理遗体用的工具,透着几分清冷孤寂,唯有窗台摆着一束约瑟夫送的白菊,添了几分生气。
约瑟夫扶他坐在沙发上,转身去厨房帮他烧热水,动作娴熟,显然是惯于打理自己的人。伊索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驱散了几分屋子的冷寂,心底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烟火气,陌生又让人贪恋。
热水很快烧好,约瑟夫递来一杯温烫的水,看着他小口喝下,又叮嘱道:“夜里要是咳得厉害,便开窗喊我,我就在楼下。”他没说自己会一直守着,却字字都透着这份心意。
伊索握着温热的水杯,指尖渐渐暖起来,后颈的抑制环也不再发凉,他抬眼看向约瑟夫,对方的海蓝眼眸里满是真切的关切,没有半分偏执的压迫,只有稳稳的温柔。他喉间滚了滚,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只能低声道:“你不必这般迁就我。”
“不是迁就,”约瑟夫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与他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声音诚恳,“是我想陪着你,心甘情愿。”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的后颈,语气带着几分心疼,“你总硬扛,身子会熬坏的,往后有我在,你不必事事都自己担着。”
这话又撞进伊索心底最软的地方,他握着水杯的指尖微微颤抖,眼眶竟有些发热。自他入行以来,世人皆因他的职业避之不及,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扛着所有孤寂与寒凉,从未有人这般直白地告诉过他,不必独自承担。
那晚约瑟夫终究没多留,见伊索气息平稳,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临走前替他掩好了门窗,又将买来的止咳药放在玄关,附上一张写着用法的纸条,字迹工整有力。伊索走到玄关,看着那盒药,又看向紧闭的门,周身似还残留着约瑟夫的红酒香,暖意久久不散。
夜里他果然又犯了咳,却没开窗喊人,只是摸过玄关的止咳药,按纸条上的剂量服下。药片入口微苦,心底却泛着淡淡的甜,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想象着楼下那辆黑色轿车里的身影,后颈的抑制环暖融融的,黄玫瑰的甜香轻轻漫开,与记忆里的红酒香缠在一起,没了半分违和。
他知道,自己心里那道害怕离别的防线,早已千疮百孔。约瑟夫的温柔与坚守,像一束暖光,一点点照进他冰封许久的心底,驱散着孤寂与寒凉。可越是贪恋这份暖,他便越是惶恐,怕这份暖散去时,自己会连重回孤寂的力气都没有,更怕终究逃不过生死相离的结局,让这份爱恋落得一场空。
楼下,约瑟夫坐在驾驶座上,指尖夹着那支依旧常带却少点燃的烟,望着伊索房间的灯光。他能隐约听见楼上传来的、极轻的咳嗽声,心底满是焦灼,却又不敢贸然打扰,只能将周身的红酒香放得更柔,若有似无地飘向楼上,希望那点熟悉的气息,能让伊索安稳些。
天光微亮时,咳嗽声才渐渐歇了。伊索醒时,窗外已泛了鱼肚白,他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便见那辆黑色轿车依旧停在楼下,约瑟夫靠在车旁,迎着晨露,身形虽有几分疲惫,却依旧挺拔,见他看来,当即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浅金眼眸里的暖意,比晨光还要晃眼。
伊索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便想躲开,指尖却顿在窗帘上。他看着楼下的人,看着对方眼底的温柔与执念,心底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哪怕结局难料,哪怕未来藏着劫难,他也想试着,抓住这份难得的暖意。
他转身快步走到玄关,打开门时,约瑟夫恰好迈步走来,手里提着温热的粥与止咳的汤药。两人目光相撞,约瑟夫的笑意更深,伊索的耳尖泛红,垂着眼却没再躲闪。
“趁热吃些,汤药温过了,止咳见效快。”约瑟夫将食盒递过来,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
伊索接过食盒,指尖相触,温热的触感相碰,两人皆是一顿。他抬眼,撞进约瑟夫温柔的眼眸里,轻声道:“上楼吃吧,外面凉。”
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宣告着伊索彻底松了心底的大半防线。约瑟夫的眼眸瞬间亮了,惊喜来得太过突然,让他竟有些手足无措,愣了几秒才应声,脚步放得极轻,跟着伊索走进了那间,他曾无数次遥望,却从未敢奢求踏入的屋子。
屋内暖黄的灯光还亮着,白菊的花香混着粥香、药香,还有两人淡淡的信息素,交织成一股烟火气的暖意。伊索盛粥的动作,比往日多了几分柔和,约瑟夫坐在一旁,目光落在他身上,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可这份暖意里,依旧藏着未散的惶惑。伊索垂着眼喝粥,心底虽有贪恋,却仍记挂着那份入殓师的宿命,记挂着生死无常的别离。约瑟夫看着他眼底的淡淡茫然,没有多问,只默默将汤药推到他面前,轻声道:“慢慢喝,不急。”
他有的是耐心,等伊索彻底放下所有顾虑,等他不再惧怕离别,等他心甘情愿地,让这份爱恋,再无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