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忆那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凝滞的空气,漾开的波纹撞上讲台,又被班主任赖文君那道冰冷的目光无声地压平。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视线锐利如刀,精准地钉在最后一排“江忆”她的声音不大,甚至算得上平稳,却带着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在我的班级,第一条规矩,是 ‘保持基本的课堂秩序与尊重’ ,希望你能用最短的时间学会,如果学不会”她停顿半秒,每个字都清晰落地,“我不介意课后占用你的时间,单独辅导。”
教室里落针可闻。所有目光,明里暗里,都聚焦在江忆身上。
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冰冷的警告只是窗外掠过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他的视线依旧涣散地落在窗外某片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树叶上,只有架在前椅横栏上的脚踝,几不可察地轻轻晃了一下,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甚至慵懒的节奏。
赖文君注视了他大约三秒钟。这三秒,足够全班屏住呼吸。然后,她似乎判定这暂时的偃旗息鼓可以接受,便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花名册。
点名在一种微妙而持续的紧绷感中继续。每一个被叫到的名字,应答声都比平时更规矩、更短促。
沈夏坐在江忆旁边,背脊挺直如尺,目光平静地落在空白的笔记本扉页上,对身旁的风暴中心以及全班隐晦的打量视若无睹,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清晰的界限,将最后一排那个“问题角落”与整个班级隔离开。
点完最后一个名字,赖文君合上花名册,双手撑在讲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姿态让学生们下意识地坐直了些。
“同学之间,需要时间磨合。但学习,”她加重了语气,“没有任何缓冲期。高二伊始,我要看到你们最真实、也最紧迫的状态。”她略作停顿,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全场,确保每个人都接收到接下来的信息,“因此,这周周二,进行开学摸底考试。范围覆盖高一全部必修内容。”
“啊——?”
“不是吧,刚开学就考?”
“完了,我暑假全忘了……”
压抑的哀鸣和倒抽冷气的声音在教室各个角落响起,先前因为江忆而紧绷的气氛,瞬间被更普世的学业焦虑所取代。
赖文君任由这些声音低低地响了几秒,才用指关节敲了敲讲台“安静”教室迅速恢复寂静。
“这次考试成绩,将作为本学期学习小组划分、以及个别重点辅导的依据,重要性,我不再重复”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再次掠过最后一排,“希望所有人,尤其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同学,都能认真对待。”
全班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听懂了那句“重点关注”的潜台词,目光再次悄悄飘向江忆。
江忆依旧保持着那个看向窗外的姿势,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仿佛“开学考”三个字和窗外的浮云没什么区别,他浑身上下写满了“与我无关”的漠然。
而他身旁的沈夏,在听到“考试”二字时,眼神几不可察地沉静了一分,那是目标明确的狩猎者看到划定范围后的本能反应,对于赖文君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只是背景噪音里无关紧要的一丝杂音。
周二。
七点二十分,第一考场门口已有稀疏的人影。
沈夏到的时候,凤浅已经站在走廊边,她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灰色长裤,长发在脑后低低束起,露出清晰的侧脸线条,听见脚步声,她微微侧过头。
“早”沈夏在她身旁半米的位置停下。
“早”凤浅的视线掠过他手里的透明文件袋——里面准考证、身份证、文具排列得一丝不苟,“看来准备很充分。”
“正常准备。”沈夏的目光落在考场门上张贴的座位表上。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这种沉默并不尴尬,更像是两个长期保持某种默契的人之间自然的留白。直到又有几个学生到来,互相点头致意,沉默才被打破。
“听说这次数学是年级组长出题。”凤浅忽然轻声说。
“嗯。”沈夏看向她,“最后一题可能会超纲。”
“我知道。”凤浅唇角弯起极淡的弧度,“所以昨晚多看了半小时竞赛题。”
沈夏没有接话,但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那是尖子生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他们永远会为“可能超纲”做好万全准备。
七点四十五分,考场开放。
同一时刻,教学楼西侧的多功能教室门口。
卢漾蹲在墙边打哈欠,周笛安正低头刷手机。见江忆从楼梯转角晃过来,卢漾立刻弹起来:“忆哥!你脸色咋这么白?没睡好?”
江忆揉了揉眉心——他昨晚确实没睡好,但不是因为考试“没吃早饭。”
“我这有面包!”周笛安立刻从书包侧袋掏出个红豆面包,“早上多买了一个。”
江忆接过,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含糊地说:“谢了。”
“客气啥!”周笛安咧嘴笑,“忆哥,一会儿考试……你要不要坐我旁边?我能给你瞄两眼……”
“不用。”江忆三两口吃完面包,把包装纸揉成一团,“我自己考。”
卢漾在旁边挤眉弄眼:“忆哥这是要自力更生啊!”
考场门开了,里面弥漫着灰尘和旧桌椅的气味。江忆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那是他的固定座位,在整个考场视野的死角。卢漾挨着他坐下,周笛安去了前几排。
试卷发下来时,江忆扫了一眼作文题目:《边界》。
他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
语文考试
第一考场安静得能听见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沈夏写完作文时,距离交卷还有十八分钟。他放下笔,从第一题开始逐字检查。
前排,凤浅轻轻放下笔,抬手看了眼腕表——她的动作永远从容不迫,仿佛考试不过是日常练习的一部分。
最后一个考场里,江忆正对着作文纸发呆。
他写了满满两页,字迹潦草,论点跳跃。但若有人细细读来,会发现那些看似混乱的句子之间,其实隐含着某种诡异的逻辑——那是一种刻意制造的混乱,每个“错误”都经过计算。
卢漾在写作文时抓耳挠腮,写了半页就卡住了。他偷瞄了一眼江忆的卷子,看见那密密麻麻的字,眼睛都直了:“我去,忆哥你这么能写?”
江忆随口说了一句“乱写的”,然后在最后一段的句尾画了个小小的句号。
物理考试
物理卷子传到手里时,江忆快速浏览了一遍。
选择题前五道全对,中间错两个,最后两道故意选反。大题他只做第一道,公式列对,计算结果“不小心”算错一位小数点。第二道题他写了个“解”字,然后画了条横线,底下空白。
监考老师巡考到他身边时,看见他卷面上大片的空白,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了。
江忆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从这个角度,能看见操场的一角,几个体育生正在训练,身影在阳光下跃动。
他忽然想起昨晚在ProofWiki上,“序数”分享了一道类似的物理题。那人的解法干净利落,步骤简洁得让人惊叹。
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了几下,写下一行推导——是那道题的另一种解法,比“序数”的还要少两步。
写完后,江忆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然后重重地涂黑了。
中午
食堂里人声鼎沸。沈夏端着餐盘在角落坐下,刚吃了几口,对面就放下了另一个餐盘。
凤浅在他对面坐下,动作优雅得像在高级餐厅。“电磁感应的最后一题,”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嘈杂中依然清晰,“你用了能量守恒还是动量?”
“都用了。”沈夏抬头,“双验证。”
凤浅点点头,夹起一块西兰花:“我用了另一种——电磁场的拉格朗日量。”
沈夏筷子顿了顿:“高中知识范围外。”
“所以只写在草稿纸上。”凤浅微微一笑,“反正不会扣分。”
两人继续安静地用餐。他们之间的话题永远围绕着学习、解题、竞赛,像是两个精密仪器在交换数据。但在这冰冷的交流之下,有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他们都明白对方的水平,也明白对方为“完美”付出的代价。
食堂另一头,江忆被卢漾和周笛安围着,餐盘里堆着那俩人硬塞过来的鸡腿。
“……”
“忆哥,下午数学咋办啊?”卢漾愁眉苦脸,“我上次月考才四十二分……”
“随便考。”江忆慢条斯理地吃饭,目光扫过整个食堂。
在某个瞬间,他的视线和远处角落里的沈夏对上了一瞬。
沈夏正低头和凤浅说话,侧脸在食堂顶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清晰。他的表情平静,眼神专注,像是在讨论什么严肃的学术问题。
江忆收回目光,夹起最后一块鸡腿。
下午
数学考试
数学卷子比想象中难。
沈夏做到最后一题时,眉头微微蹙起——这题确实超纲了,涉及高中不会教的群论初步概念。他沉思片刻,在草稿纸上演算了几种思路,但都差了一步,这时他忽然想起昨晚ProofWiki上余烬和他讨论的一道题思路和这道超纲的题目有些吻合,他闭上眼回想了几秒,随后在答题卡上落笔写下答案,只是这个格式与他原本的解题风格不太一样,几乎全是野路子。
他写完最后一笔时,忽然想起凤浅中午说的那句话:“反正不会扣分。”
最后一个考场里,江忆正在草稿纸上涂鸦。
数学卷子对他来说太简单了——那些题目在他眼里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直白。但他必须“不会”。
他在选择题上精心设计错误:前三分之一全对,中间随机错,最后几题故意选明显错误的选项。填空题他“会做”两道最简单的,剩下的留空。大题他写了两道的前两问,步骤看起来认真,实则埋了几个不易察觉的逻辑漏洞。
第三道大题他只在上面画了一个犯困的火柴人,但在草稿纸背面,他用铅笔写了完整的、精妙的解法。那解法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思路,最后殊途同归。
写完后,他看着那页草稿纸,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这么多精妙的思路,最后都要被涂黑,被扔进垃圾桶。
监考老师再次巡考到他身边时,看见他答题卡上的火柴人和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又被涂黑的字迹,终于忍不住开口:“同学,认真答题。”
江忆抬眼看他,眼神懒散:“不会。”
老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摇摇头走了。
卢漾在旁边睡得正香,被老师敲桌子的声音惊醒,赶紧胡乱填了几个选项。
周三
周三的考试相对平稳。
化学考试时,江忆在实验题上“犯了个经典错误”——把沉淀符号写反了。但在草稿纸角落,他随手写下了那个反应的离子方程式配平,步骤简洁得像是教科书范例。
英语考试时,他直接睁着眼瞎蒙——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参差不齐就选C。
下午。
生物是最后一科。交卷铃响时,江忆放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累,比真考还要累。
“解放了!”卢漾在旁边伸懒腰,“忆哥,晚上去网吧?周笛安找到个新游戏,据说特有意思!”
江忆揉了揉发酸的右手手腕:“几点?”
“六点!学校门口‘蓝鲸’网吧!”周笛安凑过来,“我请客!”
“嗯。”江忆开始收拾东西。
走出考场时,夕阳把走廊染成了暖金色。学生们像潮水一样涌出来,喧哗声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江忆在人群中看见了宁姝眠——她正抱着画板,踮着脚四处张望,看见他时眼睛一亮,用力挥了挥手。
江忆朝她走过去。
“江忆哥哥!”宁姝眠小跑到他面前,脸颊因为小跑而泛红,“考完啦!你觉得难不难?”
“都一样”江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之前说的画展,具体什么时候?”
“啊?”宁姝眠一愣,随即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这周六下午!在市美术馆,是印象派特展,有莫奈的睡莲,还有雷诺阿的人物。”
她说到绘画时,眼睛里的光更亮了,语速也快了起来。江忆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所以你真的愿意去吗?”宁姝眠说完,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
“去。”江忆说,“周六下午,一点学校门口?”
“嗯!”宁姝眠用力点头,马尾辫在脑后一晃一晃的,“那说定了!”
她抱着画板,脚步轻快地跑向等在不远处的几个女生朋友。跑出几步又回头,朝江忆用力挥了挥手。
江忆看着她跑远,才转身走向宿舍楼。卢漾和周笛安在后面叽叽喳喳地讨论游戏攻略。
走到宿舍楼门口时,江忆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教学楼的走廊已经空了。夕阳的光斜斜地照进去,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沈夏正好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他背着书包,手里还拿着一叠资料,正低头看着什么。走到宿舍楼前时,他抬起头,目光无意间扫过门口。
和江忆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沈夏:“……”
江忆:“……”
半秒。
沈夏的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棵树、一块石头,然后便移开了。他继续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步伐稳定,背影挺直。
江忆盯着那个背影看了两秒,然后推门进了宿舍楼。
夜色渐深。
二中的晚修时间还是十分松懈的,学生可以允许到校图书馆自习。
而此时图书馆三楼,沈夏坐在老位置上。他面前的桌上摊着数学和物理的竞赛习题集,但今晚他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窗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沈夏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他想起今天的数学考试,想起最后那道超纲题,想起自己在卷子角落写下的那个超纲公式。
然后他莫名想起江忆。
那个永远坐在最后一排、永远一副懒散模样的同桌。今天考试时,他偶尔抬眼,能看见斜后方江忆趴在桌上的身影,看见他转笔的动作,以及在食堂排队时,听到附近的人说他在草稿纸上的大片大片的涂黑。
很奇怪。
沈夏重新提起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下一串数字——那是今天一道选择题的题号。他解出答案,步骤工整。
但写着写着,笔尖忽然拐了个弯,在纸的角落画了个小小的问号。
那个问号很轻,像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就画上去了。
沈夏盯着那个问号看了几秒,然后抬手,用橡皮把它擦掉了。
动作很轻,很仔细,直到纸面上不留一丝痕迹。
窗外,夜色已经完全降临。远处操场上还有学生在夜跑,脚步声和喘息声隐隐约约传来。
沈夏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图书馆。
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又缩短,循环往复。
走到宿舍楼门口时,他抬头看了一眼。
四楼某个窗户亮着灯——那是江忆的房间。窗帘没有拉严,能看见里面有人影在走动。
沈夏看了两秒,然后低下头,走进了宿舍楼。
走着楼梯的时候,忽然想起今天宁姝眠在走廊里和江忆说话的样子。那个总是抱着画板的女孩,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和江忆说话时声音又轻又软。
他们看起来很熟。
过了一会,到了,沈夏走向自己的寝室,这时他发现对门的门下的缝隙里透着光,他没多想,打开门就进去了。
开门,开灯,放下书包。
一切动作都规律得像程序执行。
沈夏看了一眼昨天数学最后一道大题自己写下的不属于他的风格的解法,几秒后,他转身进了浴室。
水声响起,盖过了所有声音。
考试结束了。
成绩将在两天后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