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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

临星见月

市局刑侦支队三楼,空气里常年浮着一股散不掉的陈年烟味、速溶咖啡粉,还有某种类似于金属和旧纸张混合的气息。痕检科那边偶尔会飘过来一阵更古怪的化学制剂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顾临舟过去五年最熟悉的工作背景。

此刻,这背景音里多了点不和谐的杂音。

是笔尖刮擦纸面的沙沙声,稳定,绵密,像春蚕啃桑叶,不疾不徐,却偏偏能钻进人耳朵眼儿里,刮得神经末梢一跳一跳地疼。声音来源是斜对面那张新添了不到三个月的办公桌。桌子干净得过分,除了标配的电脑、文件架,就只有一个深灰色的马克杯,以及此刻正伏案疾书的那个人。

林砚。

顾临舟抬起眼皮,目光越过自己桌上堆积如山的案卷,落在那个后脑勺上。头发剃得短,贴着头皮,露出清晰利落的发际线和一段修长的脖颈。肩背的线条隔着合身的黑色战术T恤料子,能看出绷着的力道,不是健身房刻意雕琢出来的块垒,是另一种更精悍、更带着实战痕迹的流畅。握着笔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下笔的力度透过纸背似乎都能感受到。

装得倒是挺像那么回事。顾临舟心里嗤了一声,收回视线,端起手边的咖啡杯,入手微凉,早就失了最佳饮用温度。他皱了皱眉,还是凑到嘴边,灌了一大口。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

他看不惯林砚,从这家伙空降到他们队里的第一天起就看不惯。履历漂亮得像是精心修饰过的简历,几项功劳听起来唬人,但具体细节语焉不详,最关键的是,调令来得突兀,上面只是含糊地提了句“特殊人才引进”,让顾队“好好带”。什么特殊人才?多半是不知道哪条线上塞进来的“关系户”,来刑侦支队这硬邦邦的地方镀层金,回头好往更舒坦的位置上挪。

顾临舟最烦这个。他是一步一个坑从基层摸爬滚打上来的,顶着警校精英的名头,背地里吃的苦、流的血汗只有自己知道。他最瞧不上那些走捷径、踩别人肩膀往上爬的。队里其他人,哪怕是刚来的菜鸟,只要肯学肯拼,他骂归骂,该教的绝不藏私。但对林砚,他连骂都懒得好好骂,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的排斥。

偏偏这个“关系户”还是个闷葫芦。安排的工作,不推诿,完成得挑不出大毛病,但也就仅限于“完成”。从不主动,从不多话,问一句答半句,眼神大多数时候垂着,看地面,看案卷,看自己的手指尖,就是很少正眼瞧人。那副沉默隐忍的样子,在顾临舟看来,更是坐实了心虚。

“顾队,”斜对面,那沙沙的书写声停了,林砚抬起头,声音不高,平平的,没什么起伏,“东城分局转过来的那个抢劫案协查通报,痕迹比对初步结果出来了,有一点……不太寻常的地方。”

“说。”顾临舟没动,眼睛还盯着自己手里的卷宗,语气硬邦邦的。

“现场提取到的一枚残缺鞋印,与上个月滨江路那起未破的入室盗窃案,在磨损特征和细微附着物上有高度重合。但两起案子间隔时间、地理位置和作案手法差异都很大,初步判断,可能不是同一嫌疑人,而是……”林砚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措辞,“而是鞋印来源相同,比如,来自同一批生产的、特定批次的鞋,或者,来自同一个经常同时出现在这两个不相关区域的人。”

顾临舟终于抬了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去:“所以呢?你的结论是并案侦查,还是发散思维,觉得卖鞋的也有嫌疑?”

话里的刺毫不掩饰。旁边几张办公桌后,几个支棱着耳朵听的队员默契地缩了缩脖子,假装更专注地面对自己的电脑屏幕。

林砚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但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平淡的样子:“没有结论,只是汇报异常点。建议可以扩大这两起案子周边区域的监控排查范围,尤其是交通枢纽和二手市场,重点留意是否有重复出现的、符合鞋印特征的可疑人员或车辆。”他说完,重新低下头,继续写他的报告,好像刚才那段话消耗掉了他今日份的交流额度。

又是这样!顾临舟心头的火蹭地就窜起一截。永远是这样,抛出个线头,然后立刻缩回去,留你在原地,像个傻子一样。是显摆你观察细致,还是等着别人来追问,好显摆你更深层次的思考?

“林砚,”顾临舟放下咖啡杯,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这里是刑侦队,不是推理小说俱乐部。我要的是清晰的方向、可行的建议,不是让你在这里给我出谜语。你觉得异常,就拿出追查异常的行动方案,别跟个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动一下。还是说,在‘那边’待久了,忘了正规流程怎么走了?”

最后那句话,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确保足够让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听清。“那边”——一个心照不宣的模糊指代,指向林砚那份讳莫如深的履历里,最大的一块空白,也是顾临舟心里最深的芥蒂。他听说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关于金三角,关于缅北,关于一些见不得光的任务。他对此嗤之以鼻,更倾向于那是某种镀金的包装。

办公室的空气瞬间凝滞了。敲键盘的声音停了,翻动纸张的声音停了,连窗外的车流声都仿佛被过滤掉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无论明暗,都聚焦在了那两张相对的办公桌上。

林砚手里的笔,彻底停下了。

他慢慢抬起头,这一次,目光没有躲闪,直直地看向顾临舟。那眼神很深,像结冰的湖面,底下藏着看不清的暗流。他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但那弧度太小,消失得太快,让人怀疑是不是错觉。

“顾队,”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更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正规流程,我一直在走。倒是您,如果对侦查方向有更高明的见解,可以直接指示。毕竟,”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顾临舟桌上那堆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的案卷,以及手边那个彰显“精英”品位的定制钢笔,“您的时间宝贵,用来揣测下属的来历,可能比用在案子上,更符合您的……效率准则。”

“你——”顾临舟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个子高,骤然起身带来一股压迫感。旁边的队员心里齐齐一凛。

就在这时,顾临舟脸色突然变了变。一股熟悉的、尖锐的绞痛毫无预兆地从腹部深处窜起,瞬间攫住了他的肠胃。绞痛来得凶猛而突兀,额角顷刻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又来了!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三次了!毫无规律,发作剧烈,去医务室检查又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肠胃功能紊乱,压力过大,开了点益生菌和舒缓肠胃的药,屁用没有。

他一只手猛地撑住桌沿,指节用力到发白,牙关紧咬,才把那声闷哼压回喉咙里。视线因为疼痛和突然涌上的生理性泪水而有些模糊,但他还是死死盯住斜对面。

林砚已经重新低下了头,专注地看着他面前的报告纸,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只有顾临舟注意到,在他低头的前一瞬,那冰封般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渺的东西,快得像是浮光掠影,但顾临舟捕捉到了。

那不是什么愧疚或不安,那更像是一种……冷眼旁观的平静,甚至,一丝几不可查的讥诮。

怀疑的毒刺,在这一刻狠狠扎进顾临舟心里。之前的几次不适,发作时机似乎都有些“巧合”……每次都是在他针对林砚,或者两人发生摩擦之后不久。他想起自己每次都习惯在训斥完林砚后,带着未消的怒气,灌下那杯已经放凉、或者刚刚续上的咖啡。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探针,缓缓移到桌角那个黑色的马克杯上。杯子里,残余的咖啡液面平静无波。

办公室的气氛依旧紧绷,但疼痛分散了顾临舟的怒火,也让他强行冷静下来。他缓缓坐回椅子上,尽管腹内依旧翻江倒海。不能在这里发作,至少不能因为“可能”被下了药而失态。他顾临舟丢不起那个人。

“会议提前,十分钟后,一号会议室。”他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声音因为强忍疼痛而显得有些沙哑,然后不再看任何人,抓起桌上的案卷和笔记本,大步走向门口,步伐看似稳健,只有他自己知道,小腿的肌肉在微微痉挛。

林砚在他转身离开后,笔尖在报告纸的末尾,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墨点。他端起自己那个深灰色的马克杯,凑到唇边,慢慢喝了一口里面早已冷透的白开水。水面倒映着他低垂的眼睫,掩去了所有情绪。

十分钟后,一号会议室。

顾临舟坐在长桌顶端,脸色依旧有些发白,但腰背挺得笔直,强行将残留的不适压了下去。案情分析会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进行,主要是几位老队员在汇报,顾临舟偶尔插话,言简意赅,直指关键。林砚坐在长桌中段靠边的位置,和往常一样,沉默地听着,在笔记本上记录,只有被点名问到具体负责的线索时,才用最简练的语言回答。

“……所以,目前来看,嫌疑人的反侦查意识很强,几个可能的落脚点都扑空了,社会关系也排查得差不多了,没有明显突破口。”负责外围摸排的老赵总结道,语气有些疲惫。

顾临舟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监控呢?以最后消失点为圆心,扩大范围,尤其是夜间,可疑车辆、单人,重复出现的,不正常的停留,都给我筛出来。还有,他之前犯案用的那把自制手枪,来源查了没有?这种土制玩意,流通范围有限。”

“在查,几个地下渠道都打过招呼了,暂时没反馈。”另一人回答。

“加快。”顾临舟眉头拧紧,“上头限期破案,没时间给我们磨蹭。”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会议室,掠过林砚时,微微一顿。

林砚似乎刚好写完一段笔记,正准备合上笔记本。在合拢的前一瞬,顾临舟瞥见他摊开的那一页上,除了会议记录,边缘空白处,似乎用极细的笔尖,画了一个非常小、非常简单的示意图——两个不规则的圆圈,中间用一条弯曲的线连接,旁边标注了几个小小的数字,像是距离,又像是时间。那图案和数字一闪而过,林砚已经合上了本子,动作自然。

那是什么?和案子有关?还是他随手乱画的?顾临舟心头疑云更甚。这个林砚,身上似乎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

散会后,众人鱼贯而出。顾临舟故意磨蹭了一下,走在最后。经过林砚那张办公桌时,他脚步未停,但眼角余光瞥见,林砚正在整理桌面,手里拿着那个深灰色的马克杯,朝茶水间走去。

顾临舟脚步一转,也走向茶水间。他需要再接一杯咖啡,尽管胃部还在隐隐抽搐,但他更需要咖啡因来维持清醒,以及……验证某个猜测。

茶水间里只有林砚一个人,正站在饮水机前,背对着门口接热水。热水注入空杯,发出单调的声响。

顾临舟走到咖啡机旁,拿出自己那个黑色的马克杯,放入胶囊,按下按键。咖啡机嗡嗡作响,深褐色的液体缓缓流入杯中,热气蒸腾,带出浓郁的焦香。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注意力却全在背后那个身影上。

林砚接满了水,转过身,似乎没想到顾临舟也在,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微微侧身,让开通道,低声道:“顾队。”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

顾临舟没应声,只是拿起接满咖啡的杯子,让开一步。两人在狭窄的茶水间门口错身而过。

就在擦肩的瞬间,顾临舟的胳膊“无意”地轻轻碰了一下林砚端着水杯的手臂。

动作很轻,甚至算不上碰撞。

但林砚的手臂,几不可查地,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肌肉反应,快如触电,瞬间即消,若非顾临舟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而且,林砚的身体似乎有一个微小到极致的、向另一侧避让的趋势,尽管他很快就控制住了,稳稳地端住了水杯,连里面的水面都没晃一下。

太稳了。稳得不像一个刚刚被人不小心碰到的人。更像是一个……对突如其来的接触保持高度警觉、并瞬间做出防御/规避反应的人。

顾临舟面不改色,径直走出茶水间,回到自己座位。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那一下细微的触碰和林砚的反应,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许多原本模糊的疑团。

他端起咖啡,凑到唇边,浓烈的香气涌入鼻腔。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喝下。他看着杯中深色的液体,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那个“关系户”沉默隐忍的表象之下,究竟藏着什么?那份讳莫如深的履历,仅仅是镀金吗?那些恰到好处出现在自己咖啡杯附近的“意外”,真的只是巧合吗?

还有刚才那下意识规避触碰的反应……那不是一个普通刑警,甚至不是一个普通卧底该有的常态反应。那是一种更深入骨髓的警惕,对肢体接触,尤其是对来自“后方”或“侧方”的不明接触的警惕。顾临舟自己也有这种反应,但那是在多次生死边缘摸爬滚打后,在骨子里刻下的条件反射。林砚的这份警惕,似乎同样根深蒂固,甚至……更加隐秘和压抑。

他想起林砚偶尔流露出的那种眼神,冰冷,空旷,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又仿佛什么都看在眼里。想起他笔下那些看似杂乱、却又隐约透着某种规律的线条和数字。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来镀金的关系户。

顾临舟放下咖啡杯,没有喝。他靠进椅背,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照亮了钢筋水泥的丛林,也照亮了他眼中逐渐凝聚的寒意和探究。

看来,是得好好“了解”一下他这位新下属了。用他自己的方式。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那是他通过一些私人渠道,能查到的关于林砚调来之前的所有零星信息,公开的,半公开的,语焉不详的。之前他只是粗略看过,带着偏见,如今,他需要重新审视。

纸张翻动的声音很轻,在重新恢复嘈杂的办公室里,几乎听不见。顾临舟的目光落在几行被反复标注的文字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而斜对面,林砚端起他那杯白开水,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遥远的某一点,那里是城市灯火照不透的深邃夜空。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端着杯子的手指,指腹缓缓摩挲过温热的杯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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