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鹅毛大雪,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沈清晏跪在城楼的青石板上,雪花落满她的发间肩头,将那身早已被冻得硬邦邦的素白囚服,染成了斑驳的灰白。她抬起头,透过被风雪模糊的视线,死死盯着面前那个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大曜王朝的新帝,萧彻。
他的通天冠垂珠轻晃,十二章纹在漫天风雪中熠熠生辉,衬得那张曾让她痴迷的脸,此刻冷硬如铁。就是这双眼睛,三年前还盛满了少年人的温柔与期许,她曾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为他熬红了眼,为他踏遍荆棘,从一个备受冷落的边缘皇子,一步步将他推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沈清晏,你可知罪?”萧彻的声音破开风雪,带着帝王的漠然与决绝,像冰锥子,一下下扎进沈清晏早已冻透的心脏。
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却还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臣女……何罪之有?”
“干政乱权,结党营私,秽乱宫闱,惑乱君心!”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周遭的侍卫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朕念及你往日辅佐之功,本欲留你全尸,怎奈你冥顽不灵,非要逼朕……”
秽乱宫闱?
沈清晏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带着血沫,在空旷的城楼上显得格外凄厉。她自及笄之年入东宫,做他的伴读,三年来,朝夕相处,却始终恪守君臣之礼,从未有过半分逾矩。她为他殚精竭虑,为他挡过刺杀,为他在夺嫡之争中步步为营,换来的,竟是这样荒唐的污蔑?
眼前猛地闪过三年来的点点滴滴。
是他初入东宫,被大皇子当众羞辱,她不动声色地以《礼记》辩得对方哑口无言,为他挣回颜面;是他深陷储位之争,被人下毒,她不眠不休三日三夜,寻遍古籍,才找到解药,自己却因过度劳累,落下了畏寒的病根;是他登基前夜,紧紧握着她的手,眼中满是真挚的感激,一字一句地说:“清晏,待朕登基,必封你为后,与你共享这万里江山。”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那些温情脉脉,那些海誓山盟,不过是他夺嫡路上的垫脚石,是用来安抚她这颗棋子的谎言。等到他大权在握,她这颗知晓他太多秘密、又无家世可依的棋子,便成了必须清除的障碍。
“萧彻,”沈清晏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缓缓站起身。寒风卷着雪花,灌进她的囚服,冻得她骨头缝里都在疼,可她却觉得,心口的疼,比这彻骨的寒冷更甚千万倍,“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那些日夜,那些计谋,那些为你流的血,淌的泪,难道都是假的吗?你说我干政乱权,可若不是我,你如何能从一个连父皇都记不住名字的三皇子,走到今天的位置?你说我秽乱宫闱,可你我之间,何曾有过半分逾越?”
萧彻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冷漠取代。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推下去。”
两个身强力壮的侍卫立刻上前,铁钳般的大手扣住了沈清晏的胳膊。她挣扎着,目光死死地锁在萧彻的背影上。那背影挺拔而决绝,没有半分留恋,像极了前世她为他谋划时,他毫不犹豫舍弃棋子的模样。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人。父亲刚正不阿,官至御史大夫,却因不肯依附萧彻,被冠以“谋逆”的罪名打入天牢;母亲温柔贤淑,一生行善,如今却要陪着父亲一同赴死;还有她那文武双全的兄长,昨日刚被押赴刑场,斩首示众。
是她,是她瞎了眼,错信了中山狼,不仅毁了自己,还连累了整个沈家。
“萧彻!”沈清晏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撕裂了风雪,也撕裂了她的喉咙,“我沈清晏若有来生,定要你血债血偿!定要你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侍卫用力一推,沈清晏的身体便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坠下城楼。
下方,是结了薄冰的湖水,在灰暗的天色下,泛着冷冽刺骨的光。
冰冷的湖水瞬间将她吞噬。
刺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涌来,冻得她骨头都快要碎了。湖水疯狂地呛进她的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她拼命地挣扎,手脚却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下沉。
意识渐渐模糊,她仿佛看到了父母兄长的脸。父亲在天牢里望着她,眼中满是失望与痛心;母亲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叮嘱她“要好好活着”;兄长站在刑场上,朝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告别。
她还看到了萧彻。他站在城楼之上,嘴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手中端着一杯酒,遥遥地对着湖底的方向,像是在庆祝一场胜利。
对不起,爹娘,兄长,是女儿不孝,是我害了你们……
萧彻,我好恨……
若有来生,我定要让你付出代价……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彻底吞噬了她的意识。
……
“沈伴读?沈伴读?你醒了吗?”
轻柔的呼唤声,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无边的黑暗。
沈清晏猛地睁开眼睛,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以为自己会咳出水来,可咳出来的,却是温热的空气,带着一股熟悉的龙涎香气息。
这香气……是东宫暖炉里常年燃烧的香料。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雕花的床榻,淡青色的纱帐,阳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窗外,传来宫女们清脆的说笑声,还有鸟儿叽叽喳喳的鸣叫声。
这不是天牢,更不是冰冷的湖底。
她挣扎着坐起身,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指尖圆润,没有丝毫伤痕,充满了年轻的活力。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光滑细腻,没有冻裂的伤口,也没有泪痕。
心脏狂跳起来。
她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跑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十六岁的脸庞。眉眼精致,皮肤白皙,眼神中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青涩,却又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这是她,却又不是她。
这是三年前的她,刚被选入东宫,成为萧彻伴读时的模样。
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铜镜里的自己。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提醒她这不是梦。
她真的,重生了。
重生回到了三年前,一切悲剧尚未发生的时候。父亲还在朝堂上直言进谏,母亲还在府中操持家务,兄长还在军营里奋勇杀敌,而她,还没有成为萧彻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沈伴读,您醒了?”一个穿着浅绿色宫装的小宫女端着水盆走了进来,见她醒着,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太好了,您都睡了一天了,殿下都派人来问了好几次了。”
殿下。
这两个字像一把尖刀,狠狠刺进沈清晏的心脏。前世被推下城楼的剧痛,被湖水吞噬的窒息感,瞬间涌上心头。她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扶住梳妆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宫女放下水盆,恭敬地回答:“回沈伴读,现在是巳时了。今日是您入东宫的第二日,殿下吩咐了,等您醒了,便去前殿寻他,一同论道。”
入东宫的第二日。
沈清晏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就是这一日,她去前殿见了萧彻,两人相谈甚欢,她对他的才华与抱负深感敬佩,从此下定决心,要辅佐他登上大位。
也是从这一日起,她一步步走进了萧彻精心编织的陷阱,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的下场。
“沈伴读,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小宫女见她脸色苍白,忍不住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沈清晏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她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微乱的头发,声音冷得像冰,“替我更衣。”
小宫女不敢怠慢,连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衣服。那是一件淡蓝色的襦裙,是她前世最喜欢的颜色。前世,她穿着这件衣服,去见了萧彻,从此开启了那段飞蛾扑火般的痴恋。
这一世,她依旧要穿着这件衣服,去见他。
只是,心境早已天翻地覆。
她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小宫女为她梳妆。铜镜里,她的眼神越来越冷,越来越坚定。
前世,她为了萧彻,付出了一切,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这一世,她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要护好沈家满门,不让他们再遭逢前世的厄运。她要让那些欺她、辱她、害她的人,血债血偿。她要让萧彻,为他前世的所作所为,付出惨痛的代价。
至于那所谓的帝王之爱,所谓的万里江山,她早已不稀罕。
这一世,她只为自己而活。
“沈伴读,好了。”
小宫女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现实。她站起身,对着镜子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少女,穿着淡蓝色的襦裙,眉眼精致,气质清雅,只是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前世的青涩与痴迷,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开的冰冷与恨意。
“带路,去前殿。”
沈清晏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出房间。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却暖不透她早已冰封的心。
东宫的回廊,依旧熟悉。两侧的红梅开得正艳,暗香浮动,沁人心脾。前世,她曾与萧彻并肩走在这里,讨论诗词歌赋,畅谈人生抱负。那时的她,以为自己遇到了知己,遇到了良人,却不知,自己只是他通往权力巅峰的一块垫脚石。
现在想来,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走到前殿门口,侍卫见了她,连忙恭敬地行礼:“沈伴读。”
她点了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殿内,暖炉烧得正旺,龙涎香的味道比房间里更浓郁。一个穿着青衫的少年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看得入神。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与温和,像极了前世她记忆中那个干净纯粹的三皇子。
听到动静,少年抬起头,看到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放下书,站起身,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像春日里的阳光,能融化冰雪。
“清晏,你醒了?身子可好些了?”
少年的声音清澈动听,带着真诚的关切。
沈清晏的脚步猛地顿住。
就是这个声音,曾无数次在她耳边响起,或温柔,或急切,或带着胜利的喜悦。就是这个笑容,曾让她痴迷,让她沉沦,让她心甘情愿为他赴汤蹈火。
也是这个声音的主人,这个笑容的拥有者,亲手将她推入了地狱。
指尖微微颤抖,前世被推下城楼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现,湖水的冰冷,骨头的剧痛,家人的惨死,一一涌上心头。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恨意与痛苦。
“臣女参见殿下。”她屈膝行礼,动作标准而疏离,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谢殿下关心,臣女已无大碍。”
萧彻见她行如此大礼,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他走上前,习惯性地想要扶她起来,语气带着熟稔:“清晏,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他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干净修长,曾无数次握着她的手,与她一同谋划,一同憧憬未来。
沈清晏看着那双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她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萧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他看着她,眼中充满了疑惑:“清晏,你怎么了?”
他的眼神,有疑惑,有不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沈清晏的心,没有半分动摇。
从她重生的那一刻起,她与萧彻之间,就只剩下血海深仇。
前世的债,这一世,她会连本带利,一一讨回。
“殿下,”沈清晏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没有一丝波澜,“君臣有别,臣女不敢僭越。”
萧彻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收回了手,轻轻叹了口气:“既如此,那便坐下吧。今日,我想与你讨论一下《国策》中的几处疑点。”
沈清晏微微颔首:“臣女遵旨。”
她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玉像,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萧彻拿起桌上的《国策》,开始提出自己的疑问。他的声音依旧清澈动听,可落在沈清晏的耳中,却像是一把把尖刀,刺得她心口生疼。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前世的记忆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她记得《国策》中的每一个细节,记得萧彻提出的每一个问题,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引经据典,为他答疑解惑,甚至为他谋划出了一条夺嫡的捷径。
可现在,她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用最简洁、最官方的语言,回答着他的问题。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深入的探讨,只是点到为止,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一个伴读应有的本分。
萧彻明显感觉到了她的疏离。他看着她,眼中的疑惑越来越深。他试图与她深入交流,试图找回往日那种心有灵犀的感觉,可每次,都被她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
殿内的气氛,渐渐变得沉闷起来。
暖炉里的火依旧烧得很旺,可沈清晏却觉得,浑身冰冷。
她知道,从今日起,她与萧彻之间,便有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道鸿沟,是用沈家满门的鲜血和她的性命铺就的。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阳光正好,红梅正艳。
新的棋局,已经开始。
这一次,执棋者,是她沈清晏。
而萧彻,终将成为她的棋子,为他前世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