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殿的龙涎香熏得人头晕，沈清晏垂眸静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暗绣的缠枝莲纹。这料子是母亲亲手为她挑选的，柔软顺滑，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气息。前世她只觉得这颜色素净，配不上东宫的富丽堂皇，如今却觉得，这淡蓝恰如她此刻的心绪，平静之下，藏着惊涛骇浪。
萧彻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讨论《国策》的字句间，依旧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他说起边境的防务，眼中闪烁着雄心壮志，说起民生的疾苦，语气里满是真切的忧虑。若放在前世，沈清晏定会为这样的他心动，会忍不住与他并肩献策，会觉得辅佐这样一位有抱负的皇子，是她一生的荣幸。
可现在，她只觉得刺耳。
她太清楚了，这些看似真挚的话语背后，藏着怎样的野心与算计。他忧虑民生，不过是为了笼络民心；他关注边防，不过是为了掌握军权。前世的她，就是被这些表象迷惑，才一步步走进了他精心编织的陷阱。
“清晏，你觉得孤说的可有道理？”萧彻的声音突然停下，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沈清晏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如泉，却再也映不进她的身影。她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殿下所言极是，句句切中要害，臣女佩服。”
没有多余的附和，没有深入的探讨，只有最官方的回应。
萧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看着沈清晏，眉头微蹙：“清晏，你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往日里，你总会与孤争辩几句，提出些独到的见解，今日怎的……如此沉默？”
沈清晏心中冷笑。争辩？见解？前世的她，就是因为太过锋芒毕露，才让他看清了她的价值，也让他在日后，对她忌惮更深。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微微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殿下天资聪颖，见解独到，臣女愚钝，不敢班门弄斧。”
萧彻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愈发疑惑。他认识的沈清晏，向来是骄傲的，是自信的，哪怕面对皇子，也从不怯场，总是能侃侃而谈，提出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想法。可今日的她，却像是变了一个人，温顺得像只被驯服的小猫，没有了半分往日的灵动与锐气。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殿下，大皇子殿下来访。”侍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萧彻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大皇子萧煜，是皇后嫡子，自幼被立为太子，性格嚣张跋扈，向来不把他这个出身卑微的三弟放在眼里。前世，就是这个萧煜，多次当众羞辱萧彻，也是她，一次次为萧彻解围，才让他在东宫勉强站稳了脚跟。
沈清晏的指尖微微一动。
大皇子的到访，是她重生后遇到的第一个变数。前世，大皇子是在她入东宫的第三日才来寻衅，今日却提前了一日。
看来，重生不仅改变了她的命运，也让一些事情的轨迹，发生了细微的偏差。
“让他进来。”萧彻的声音冷了几分，显然对这位大哥的到来，极为不满。
很快，一个身着明黄锦袍的少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生得与萧彻有几分相似，却少了萧彻的温润，多了几分盛气凌人。他的目光扫过殿内，先是落在萧彻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随即又落在沈清晏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三弟，听说父皇给你选了个伴读，还是御史大夫沈家的千金？”萧煜走到殿中，大马金刀地坐下，语气带着戏谑，“果然是个美人胚子，难怪父皇会把她赏给你。”
萧彻的拳头悄然握紧，脸上却强装镇定：“大哥说笑了，清晏是父皇亲自挑选的伴读，来辅佐我学习的，并非什么赏物。”
“辅佐学习？”萧煜嗤笑一声，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沈清晏身上打量，“一个女子，能懂什么《国策》《论语》？依我看，父皇是怕你在东宫太过寂寞，特意给你送个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这番话，刻薄又无礼，不仅侮辱了沈清晏，更是打了萧彻的脸。
前世，沈清晏听到这样的话，定会立刻站起身，以《礼记》中的“男女平等，皆可治学”为据，反驳得萧煜哑口无言。可那时的她，虽然维护了萧彻的颜面，却也让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被后宫的妃嫔和其他皇子视为眼中钉。
这一世，她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
沈清晏依旧垂着眸，仿佛没有听到萧煜的侮辱一般。她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脑海中飞速思考着应对之策。她不能再像前世那样，冲在前面为萧彻挡箭，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萧彻被羞辱，毕竟，现在的萧彻，还不能倒。
她需要萧彻继续活着，继续参与夺嫡之争，只有这样，她才能浑水摸鱼，保护好自己的家人，一步步完成复仇的计划。
就在萧彻忍无可忍，即将发作之际，沈清晏突然抬起头，看向萧煜，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大皇子殿下，”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臣女虽为女子，却自幼熟读诗书，跟随父亲学习治国之道。父皇选臣女做三皇子的伴读，并非是为了解闷，而是看中了臣女的才学。殿下若是不信，不妨出题考考臣女？”
她的话，不卑不亢，既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也给了萧煜一个台阶下，同时，又没有像前世那样，直接与萧煜发生冲突。
萧煜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微微一怔。他本想借着羞辱沈清晏，来打压萧彻，却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胆量。
他上下打量了沈清晏一番，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好啊，既然你这么有自信，那孤就考考你。孤问你，《国策》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该如何理解？”
这是一个极为基础的问题，但凡读过《国策》的人，都能回答出来。萧煜出这样的题，显然是故意刁难，想让沈清晏在简单的问题上出错，从而嘲笑她才疏学浅。
沈清晏心中了然。
她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流畅地回答道：“回大皇子殿下，这句话的意思是，百姓是最为重要的，国家其次，君主最轻。这体现了儒家的民本思想，告诫君主，要以民为本，关心百姓的疾苦，只有百姓安居乐业，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君主的统治才能稳固。”
她的回答，准确无误，条理清晰，没有丝毫差错。
萧煜的脸色微微一沉，显然对这个答案极为不满。他冷哼一声，又出了一个更难的问题：“那孤再问你，如何解决边境的匈奴之患？”
这个问题，就连朝中的老臣，都难以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萧煜出这样的题，显然是想让沈清晏难堪。
萧彻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看着沈清晏，眼中满是担忧。他知道，这个问题太过棘手，就算是他，也不敢轻易回答。
沈清晏却显得十分镇定。她低头沉思片刻，随即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萧煜：“回大皇子殿下，解决匈奴之患，需文武并用。文，则派使者与匈奴和亲，暂时缓和边境的矛盾，为国家争取发展的时间；武，则加强边境的防务，训练精兵强将，同时，暗中联络匈奴内部的反对势力，分化瓦解他们的力量。待国家国力强盛，再一举出兵，平定匈奴。”
她的回答，既考虑到了当前的国情，又有着长远的规划，虽然简单，却句句切中要害。
萧煜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独到的见解。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出难题，却被沈清晏抢先一步。
“大皇子殿下，”沈清晏看着他，脸上依旧带着微笑，语气却多了一丝锐利，“臣女以为，作为皇子，更应该关心的是如何辅佐父皇，治理国家，让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在这里，刁难一个小小的伴读。不知殿下以为，臣女说得对吗？”
这句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打在了萧煜的脸上。
萧煜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沈清晏，气得浑身发抖：“你……你好大的胆子！”
“臣女不敢，”沈清晏微微垂眸，语气平淡，“臣女只是实话实说。”
萧彻见机，立刻站起身，对着萧煜躬身行礼：“大哥，清晏年纪小，不懂事，说话有些直接，还望大哥不要见怪。今日天气已晚，大哥若是没有别的事，不如先回府吧。”
萧煜看着萧彻，又看了看沈清晏，知道今日讨不到什么好处。他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怒气冲冲地说道：“好，好得很！三弟，你这个伴读，倒是个厉害角色！孤记住了！”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前殿。
直到萧煜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萧彻才松了一口气。他转过身，看向沈清晏，眼中满是感激：“清晏，今日多亏了你。若是没有你，孤今日定要被大哥羞辱一番。”
沈清晏微微摇头，语气依旧平淡：“殿下言重了，这是臣女的本分。”
萧彻看着她，眼中的疑惑更深了。今日的沈清晏，与昨日的她，判若两人。昨日的她，虽然也很聪慧，却带着一丝青涩和冲动，今日的她，却沉稳得像个久经世事的老臣，不仅巧妙地化解了危机，还没有让自己陷入麻烦。
他忍不住问道：“清晏，你今日……为何与往日不同？”
沈清晏心中一紧。她知道，自己的变化，已经引起了萧彻的怀疑。她必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打消他的疑虑。
她微微垂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回殿下，昨日臣女偶感风寒，昏睡了一天，醒来后，想了很多事情。臣女觉得，作为伴读，最重要的是辅佐殿下，而不是逞一时之快。日后，臣女会谨言慎行，不再像往日那般冲动。”
这个借口，合情合理，既解释了她的变化，又不会引起萧彻的过多怀疑。
萧彻果然没有再追问。他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丝欣慰：“你能这么想，孤很是高兴。清晏，有你在身边，孤觉得，未来的路，会好走很多。”
沈清晏心中冷笑。未来的路？若不是她重生，他的未来，只会是一条通往帝王宝座的血路。而她，就是那条路上，最无辜的垫脚石。
“殿下过奖了，”沈清晏微微躬身，“臣女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时候不早了，殿下也该休息了，臣女告退。”
萧彻点了点头：“好，你也回去好好休息吧。明日一早，孤再来寻你论道。”
“是，殿下。”
沈清晏转身，走出了前殿。
刚出殿门，一阵寒风便吹了过来，带着红梅的暗香。她抬起头，看向天空。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美丽却短暂。
就像前世的她和萧彻，那段看似美好的时光，终究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快步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刚走到回廊，一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小宫女，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
“沈伴读，”小宫女对着她躬身行礼，语气带着一丝急切，“皇后娘娘请您去凤仪宫一趟。”
沈清晏的脚步猛地顿住。
皇后？
前世，皇后从未在她入东宫的第二日召见她。这又是一个变数。
她看着眼前的小宫女，心中飞速思考着。皇后是大皇子萧煜的生母，向来视萧彻为眼中钉。今日大皇子在萧彻这里吃了亏，皇后此刻召见她，定然没什么好事。
去，还是不去？
去，可能会陷入皇后的陷阱，惹上一身麻烦。
不去，就是抗旨不遵，同样会惹来祸端。
沈清晏的指尖微微颤抖，前世的记忆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她想起了皇后的手段，狠辣而无情。前世，她就是因为得罪了皇后，才被皇后多次暗中陷害，若不是萧彻暗中保护，她恐怕早就死了。
可这一世，萧彻还会保护她吗？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不能退缩。
无论是皇后，还是萧煜，亦或是萧彻，都是她复仇路上的绊脚石。她必须一个个地，将他们踢开。
“知道了。”沈清晏的声音，平静无波，“前面带路吧。”
小宫女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凤仪宫的方向走去。
沈清晏跟在她的身后，脚步沉稳。她的手心，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可她的脸上，却依旧带着平静的笑容。
凤仪宫的路，不长，却充满了危机。
她知道，这是她重生后，面临的第一个真正的考验。
她必须赢。
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远在府中的父母兄长。
她抬起头，看向远方的天空。晚霞已经渐渐褪去，夜幕开始降临。
黑暗，即将笼罩整个东宫。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