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那粉衣小宫女走在东宫的回廊里,沈清晏后脖梗子直冒凉气。
这凤仪宫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前世她入宫三年,统共就去过三次,每次都跟扒层皮似的。皇后李氏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脸上挂着菩萨相,心里藏的全是刀子,尤其是对萧彻这拨没背景的皇子,那更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今儿大皇子萧煜在萧彻跟前吃了瘪,保不齐转头就跟他亲娘告了状,这时候传她过去,明摆着是要拿她开刀。
“沈伴读,您走快些,皇后娘娘还在殿里等着呢。”小宫女回头催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不耐,脚步却下意识放慢了些——凤仪宫的规矩大,她也怕走快了惊了殿里的贵人。想来也是,伺候皇后的人,见天儿看人脸色,自然也养成了看人下菜碟的性子,对她这个新来的伴读,客气里总带着几分敷衍。
沈清晏点点头,脚步却没怎么加快。她一边走,一边偷偷打量四周。凤仪宫的宫道比东宫其他地方都要宽敞,青石板铺得平平整整,光可鉴人,两旁栽的全是老槐树,这会儿叶子落得精光,光秃秃的枝桠伸在半空,跟鬼爪子似的,在暮色里投下斑驳的影子。宫墙上的琉璃瓦在残阳下泛着冷光,连带着空气都比别处要寒上几分,风卷着落叶滚过脚边,发出沙沙的声响,听得人心里发毛。
快到殿门的时候,沈清晏特意理了理身上的淡蓝襦裙,又抬手抿了抿鬓角的碎发,甚至悄悄调整了呼吸。她知道,待会儿见了皇后,行差踏错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前世她就是太犟,见了皇后也不肯低头,说话直来直去,结果被穿了不少小鞋,连累得沈家在朝堂上都跟着受气。这一世,她得学会装,装成个温顺听话、没什么心眼的小丫头,才能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活下去。
殿门外的太监高声唱喏:“沈伴读沈清晏,觐见——”
沈清晏深吸一口气,撩起裙摆,迈着小碎步进了殿。刚一进门,就被殿内的热气裹了个满怀,龙涎香混着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却暖不透她冰凉的手脚。她规规矩矩地跪下,脑袋埋得低低的,连眼皮都不敢抬,声音清亮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臣女沈清晏,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金银首饰碰撞的细碎声响,还有皇后手里那串佛珠捻动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在人心上。沈清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头紧紧抠着裙摆,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像鹰隼盯着猎物。
“起来吧。”过了好半天,一个柔得像棉花似的声音才响起来,正是皇后李氏。那声音听着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底气。
沈清晏慢慢站起身,依旧垂着眼,只敢用余光偷偷扫了一眼。皇后正歪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宝座上,身上穿着一件织金绣凤的大红宫装,金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凤冠上的东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流光溢彩。她手里捻着一串蜜蜡佛珠,指腹圆润,戴着一枚羊脂玉戒指,脸上挂着温和的笑,眼角的细纹被脂粉巧妙地遮住,看着跟个慈眉善目的长辈似的。可沈清晏清楚,这笑容底下藏着多少算计,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藏着怎样的冷光。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皇后又开口了,声音依旧柔得能掐出水,尾音却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清晏心里咯噔一下,还是依言慢慢抬起了头。她刻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有些怯懦,还有点没见过世面的拘谨,睫毛轻轻颤抖着,像只受惊的小鹿。她知道,皇后就喜欢看这种温顺听话的模样,越是表现得无害,就越能让她放松警惕。
“果然是个标志的姑娘。”皇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着点了点头,手指依旧捻着佛珠,“沈御史教出来的女儿,就是不一样,瞧这模样,这气质,难怪陛下会选你做彻儿的伴读。”
“娘娘谬赞了,臣女蒲柳之姿,怎敢当娘娘如此夸奖。”沈清晏连忙躬身行礼,腰弯得更低了,语气放得极低,满是谦卑,“能得陛下赏识,入东宫辅佐三皇子殿下,已是臣女三生有幸。”
“你这孩子,倒是懂规矩。”皇后笑了笑,冲旁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立刻会意,轻声道:“赐座。”
一个小太监很快搬来一张小杌子,放在殿中偏左的位置,离皇后的宝座足有三丈远。沈清晏谢过恩,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沾着凳子的边儿,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她知道,这座位的距离,就是她和皇后之间的距离,一步都不能僭越。
“听说今儿煜儿去彻儿那里,跟你起了点争执?”皇后端起旁边宫女递过来的茶,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看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沈清晏的脸,捕捉着她的每一个表情。
来了。沈清晏心里一紧,知道正题来了。她早就料到,皇后召见她,肯定是为了这事儿。大皇子是皇后的心头肉,受了半点委屈,皇后都要找补回来,更何况是在萧彻那个她素来瞧不上的儿子跟前吃了瘪。
“回娘娘,并非争执,只是大皇子殿下考较臣女学问,臣女只是据实回答罢了。”沈清晏连忙站起身,垂首回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惶恐,“大皇子殿下天资聪颖,学问渊博,臣女在殿下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殿下问的问题,臣女也是绞尽脑汁,才勉强答上来,哪里敢跟殿下争执。”
她特意把话说得谦虚,既没说大皇子的不是,也没抬高自己,只说是大皇子考较她,她只是如实回答。这样一来,既不得罪皇后,也不至于让自己显得太过窝囊。她能感觉到,皇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哦?煜儿考较你学问?”皇后挑了挑眉,放下茶杯,茶杯与茶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殿内的平静。她的目光落在沈清晏身上,带着一丝探究,“那他都考了你些什么?你又是怎么回答的?说来听听,也让本宫听听,沈御史教出来的女儿,到底有多少学问。”
沈清晏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把刚才在前殿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在说的时候,特意把自己的语气放得更加恭敬,把大皇子的问题说得更加高深,把自己的回答说得更加普通。她甚至还特意加了一句,说自己回答完之后,大皇子殿下还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就生气了。
她知道,皇后肯定不会信她的话,但她必须这么说。她要让皇后觉得,她是个懂规矩、识时务的人,不是个只会逞口舌之快的愣头青。这样,皇后就算想找她的麻烦,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皇后听完,沉默了片刻,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压抑。沈清晏的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她能感觉到,皇后的目光正像刀子一样,在她身上来回扫视,仿佛要把她看穿。旁边的宫女太监都低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整个大殿里,只有皇后手指捻动佛珠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清晰。
“这么说来,倒是煜儿小气了?”皇后突然笑了起来,打破了殿里的沉默,那笑声清脆悦耳,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凉意。
“臣女不敢。”沈清晏连忙跪下,脑袋磕得更低了,“大皇子殿下只是一时失了分寸,并非小气。想必是殿下近日忙于学业,心情有些烦躁,才会如此。臣女回答得定然有不妥当之处,惹得殿下不快,还请娘娘恕罪。”
她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既给了皇后台阶下,也保全了大皇子的颜面。她知道,皇后要的就是她的这份态度,这份谦卑,这份识时务。
“你倒是会替他说话。”皇后看着她,笑容深了几分,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本宫听说,你自小跟在沈御史身边,熟读诗书,深谙治国之道?连陛下都赞你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姿,是不是?”
沈清晏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皇后这是要给她下套了。皇后最忌恨的,就是女子干政,尤其是像她这样,得到皇帝赏识,还跟皇子走得近的女子。若是她承认自己懂治国之道,皇后定会借机发难,说她不守本分,觊觎不属于女子的权力。
“娘娘过誉了,臣女只是略懂皮毛罢了。”沈清晏连忙磕头道,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家父只是教臣女识些字,读些书,无非是《女诫》《内训》之类,让臣女学会守本分,懂规矩。至于治国之道,那是朝堂上的大人该考虑的事情,臣女一个小女子,怎敢妄谈。陛下谬赞,不过是看在家父的面子上,给臣女几分薄面罢了。”
“你倒是谦虚。”皇后笑了笑,不再追问这个问题,反而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温和了些,“本宫听说,你入东宫的第一天,就因为帮彻儿解围,累得昏睡了一天?”
沈清晏心里一惊,没想到皇后连这事儿都知道。看来,她在东宫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后的眼睛。东宫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能有皇后的眼线,她以后行事,必须更加谨慎。
“回娘娘,并非帮殿下解围,只是臣女当时见大皇子殿下与三皇子殿下起了争执,一时心急,才出言相劝。”沈清晏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后来臣女偶感风寒,才昏睡了一天,让殿下担心了,也给宫里添了麻烦,臣女实在惶恐。”
她知道,皇后问这个问题,肯定是想试探她和萧彻的关系。若是她表现得太过亲近,皇后肯定会视她为眼中钉,日后定会想方设法除掉她。若是她表现得太过疏远,又会惹来萧彻的怀疑。所以,她必须把握好这个度,既不能太亲近,也不能太疏远。
“你倒是个有心的。”皇后看着她,点了点头,手指终于停止了捻动佛珠,“彻儿这孩子,性子太闷,母妃走得早,在宫里没什么依靠,身边也没个贴心的人。你来了,也好,能陪他说说话,解解闷,帮他看看书,提点提点学问。”
沈清晏连忙磕头道:“能为三皇子殿下分忧,是臣女的荣幸。臣女定当恪守本分,好好辅佐殿下读书,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只是,本宫要提醒你一句。”皇后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那股久居上位者的威严瞬间释放出来,压得人喘不过气,“你是个女孩子,跟皇子走得太近,总归是不好。尤其是在这深宫里,人多眼杂,闲话多。你要记住,你是彻儿的伴读,你的职责是辅佐他学习,不是陪他做别的事情。更不要仗着陛下的宠爱,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女子的本分。”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让本宫知道,你在东宫胡作非为,影响了彻儿的学业,或是做出什么有损皇家颜面的事情,本宫可不会轻饶你。沈御史是个懂规矩的人,本宫相信,他教出来的女儿,也定然不会让本宫失望。”
“臣女谨记娘娘教诲,日后定会谨言慎行,恪守本分,绝不敢有丝毫僭越。”沈清晏连忙磕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看起来像是被皇后的威严吓到了。其实她心里清楚,皇后这是在敲山震虎,既是警告她,也是在提醒她背后的沈家,不要站错队,不要跟萧彻走得太近。
皇后看着她这副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这个沈清晏知道,在这东宫里,谁才是真正说了算的人。她要让她明白,只要她乖乖听话,安分守己,她可以让她在东宫过得很好。但若是她敢不听话,敢跟她作对,她有的是办法让她生不如死。
“好了,你起来吧。”皇后的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仿佛刚才那个威严的女人只是错觉,“本宫也不是故意为难你,只是看你是个好苗子,才特意提醒你几句。日后在东宫,好好辅佐彻儿,不要让本宫和陛下失望。”
“谢娘娘提点,臣女定当铭记在心。”沈清晏慢慢站起身,依旧垂着脑袋,不敢看皇后的眼睛。她的腿已经跪麻了,却不敢表现出丝毫不适,只能强忍着。
“时候也不早了,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皇后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说完便拿起桌上的佛珠,重新捻了起来,不再看她一眼。
“臣女告退。”沈清晏再次行礼,然后慢慢转过身,朝着殿外走去。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却走得稳稳当当,不敢有丝毫踉跄。
直到走出凤仪宫的大门,沈清晏才敢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清醒了几分。刚才在殿里的那一番周旋,比她前世打了一场硬仗还要累。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贴在身上,冷得她直打哆嗦。
“沈伴读,慢走。”刚才那个粉衣小宫女跟在她身后,语气比之前客气了不少,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想来是刚才在殿里,看到皇后对她还算满意,态度也就跟着变了。这深宫之中,人情冷暖,果然全看上位者的脸色。
沈清晏没理她,只是加快了脚步。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到自己的住处,好好歇一歇。她怕自己再晚走一步,就会忍不住露出破绽。
走在回住处的路上,沈清晏的脑子飞速运转着。刚才皇后的那番话,看似是提醒,实则是警告。她在告诉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必须乖乖听话,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同时,皇后也在试探她,试探她的学问,试探她的性子,试探她和萧彻的关系。她刚才的表现,应该算是过关了。她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温顺听话、识时务、懂规矩的小丫头,应该能暂时打消皇后的疑虑。
但是,这只是暂时的。她知道,皇后是个多疑的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日后,她在东宫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皇后肯定会时不时地试探她,找她的麻烦。
不过,没关系。她已经不是前世那个冲动莽撞的沈清晏了。这一世,她学会了隐忍,学会了伪装。她会像一株墙头草一样,在这深宫里,随风摇摆,默默积蓄力量。等到时机成熟,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给那些曾经伤害过她和她家人的人,致命一击。
“沈伴读,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刚回到住处,伺候她的小宫女春桃就迎了上来,一脸担忧地问道。春桃是母亲特意安排在她身边的,是个忠心耿耿的丫头,手脚麻利,嘴巴也严。前世,她就是因为保护沈清晏,被皇后的人活活打死了。这一世,沈清晏一定会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再重蹈覆辙。
“没事,只是有点累了。”沈清晏勉强笑了笑,走进屋里,反手关上了门,“春桃,给我倒杯热水。”
“哎,好。”春桃连忙答应着,转身去倒热水。她看着沈清晏苍白的脸色,心里有些担心,却也不敢多问。她知道,宫里的事情复杂,不该问的别问,这是沈清晏早就叮嘱过她的。
沈清晏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疲惫,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定。她知道,今天这一关,她算是闯过去了。但是,这仅仅是个开始。在这深宫里,还有无数的关卡等着她去闯。
她拿起桌上的梳子,慢慢梳理着自己的长发。镜子里的那个少女,虽然看起来柔弱,却已经在心里,埋下了复仇的种子。她的手指轻轻划过梳子上的雕花,那是母亲亲手为她雕刻的缠枝莲,象征着纯洁和坚韧。母亲希望她做个温柔贤淑的女子,可这深宫之中,温柔贤淑只会成为别人的刀下亡魂。她必须变得强大,变得冷酷,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
“沈伴读,热水来了。”春桃端着一杯热水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沈清晏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流进肚子里,让她稍微舒服了一些。她看着春桃,认真地说道:“春桃,日后在这东宫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记住,少说话,多做事。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要轻易得罪任何人。尤其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一定要敬而远之。刚才我去凤仪宫的事情,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包括殿下身边的人。”
春桃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了,沈伴读。奴婢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乱说一句话。”
沈清晏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春桃是个聪明的丫头,一点就透。有春桃在身边,她也能少些后顾之忧。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带着红梅的暗香。她抬头看向天空,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圆圆的,像一个巨大的玉盘。月光洒在东宫的宫殿上,给这座冰冷的宫殿,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远处的宫殿里,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丝竹之声,那是帝王和妃嫔们在享受着荣华富贵,而她,却在这深宫里,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沈清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她知道,从明天开始,她的日子会更加艰难。皇后的试探,萧彻的怀疑,大皇子的刁难,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都会成为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但是,她不怕。
前世,她能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辅佐萧彻登上皇位。这一世,她也一定能在这深宫里,保护好自己和家人,完成复仇的计划。
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坚定,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