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模仿

日子在无声的抽痛中黏稠地流淌。

洞中无日月，只有石台上魂光恒定的微弱明灭，和王林打坐时那如同磐石般静止的身影，成为丈量时间的标尺。灼衣蜷在阴影里，苍白指尖在冰冷石面上无意识地划动，一遍又一遍，模拟着狐族秘法中引气的最细微轨迹。

痛，已经成了呼吸的一部分。灵源被抽取的虚浮感，魂魄被禁锢的沉重感，经脉破碎处传来的隐痛，还有那八尾断裂根部的、永恒的空洞与幻痛。它们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缚在这方寸之地。

但她的眼睛，在垂落的黑发遮掩下，却越来越亮。

那是一种在极致痛苦中淬炼出的、冰冷的清醒。就像雪原上濒死的狐狸，即使血液即将冻僵，瞳孔里也燃烧着最后的、算计的幽光。

王林对她而言，不再是单纯施予痛苦的狱卒，而是一个需要攻克、需要利用、甚至需要……“理解”的对象。她要活下去，要挣脱，就必须读懂他。

他大部分时间沉默得像一尊冰雕。除了维持禁制和偶尔添加温养魂魄的珍稀材料，他几乎不与外界产生任何互动。他的世界，似乎只有三样东西：石台上的魂光，指尖的轮回珠虚影，和心中那条逆天改命的、孤独而执拗的路。

但灼衣看得仔细。

她发现，每隔一段时间（或许是外界特定的时辰，或许是他功法运行的某个周期），他会短暂地停止打坐，只是静静凝视那团光。那时候，他周身凌厉冰冷的气息会缓和一丝丝，尽管面容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渊般的眼眸里，会掠过极其复杂的东西——深不见底的痛悔，沉重如山的思念，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温柔。

她也发现，当他操控那些温养材料，尤其是某些需要极精细手法、蕴含着强大生机的宝物时，他的动作会变得异常谨慎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偶尔，指尖会几不可察地颤抖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还会有极其短暂的、完全放空的时刻。目光没有焦点，只是望着洞顶某处虚无，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疲惫与寂寥。那不是肉体上的劳累，而是神魂历经万载沧桑、背负无尽血债与执念后，透出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枯竭。

这些瞬间，都很短。短到常人根本无法捕捉。但灼衣捕捉到了。

她用疼痛保持清醒，用恨意磨锐感知，像最耐心的猎手，观察着牢笼外唯一看守的每一个细微破绽。

她知道，这些破绽目前对她毫无用处。它们深藏在王林坚不可摧的意志和恐怖的实力之下。但她在心里，一点点拼凑着这个男人的画像：强大、冷酷、偏执、孤独，心中唯有那一缕残魂是活着的意义，其余皆可踏为尘埃。

一个……可怜又可恨的疯子。

而她，需要在这个疯子制定的规则下，找到一丝裂缝。

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要早，也更要……屈辱。

那一次，王林取出了一株“九窍凝魂兰”。那是即使在仙界也极为罕见的珍宝，花瓣呈现半透明的幽蓝色，生有九窍，天然汇聚魂力，对温养残魂有奇效。然而，此兰极为娇贵，离土后必须以特殊手法，辅以精纯的生机灵力引导，才能将其魂力缓缓渡入目标魂魄，过程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药效大减。

王林指尖萦绕着淡淡的灵力光芒，小心地笼罩住凝魂兰。但他的灵力，磅礴、凌厉、带着杀伐后的煞气与轮回的沉重，虽已极力控制，对于这种需要极致柔和生机的操作，依旧显得有些“笨拙”。凝魂兰的花瓣，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魂力输出出现了一丝阻滞。

王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很细微的动作，但一直“虚弱”蜷缩、实则全神贯注的灼衣，看见了。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她的脑海。危险，但或许……是机会。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撕心裂肺，苍白的面颊涌上病态的潮红，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这动静终于引来了王林一瞥——带着被打扰的不耐与冰冷。

灼衣趁着他目光移过来的瞬间，气若游丝地开口，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的抽气：“那花……九窍凝魂兰……魂力太躁……你的灵力……煞气重……会伤……”

她没说下去，只是用那双因为剧烈咳嗽而泛起水光的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石台上的光团，又像是畏惧般立刻垂下，身体因为恐惧和虚弱而颤抖。

她在赌。赌王林对“婉儿”魂魄的绝对重视，赌他不允许任何一丝一毫的“可能”伤害。赌他会权衡——一个卑微“药引”的僭越指点，与“婉儿”魂魄可能承受的细微风险，孰轻孰重。

山洞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凝魂兰幽蓝的光芒，映照着王林毫无表情的脸。他看着灼衣，目光深不见底，似乎在评估她话中的真假，以及她此刻突然“多嘴”的动机。

压力如山般倾轧下来。灼衣感觉魂魄上的锁链都仿佛收紧了几分，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她不敢再咳，连呼吸都屏住，只有纤长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剧烈颤动，泄露着内心的恐惧与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王林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凝魂兰。他没有说话，但指尖那带着煞气的灵力光芒，微微收敛了一些。他尝试用更温和的方式去引导，但似乎成效不大。那凝魂兰的花瓣，依旧有些“排斥”。

他再次看向灼衣。

这次，眼神里除了冰冷，多了几分命令式的审视。

“说。”

一个字，如同冰锥砸地。

灼衣心脏狂跳，知道赌对了一半。她不敢表现出任何得意或松懈，依旧维持着虚弱恐惧的姿态，声音细如蚊蚋：“狐族……天生亲魂……对魂力感知敏锐……我……我可以试着……引导一丝最温和的生气……模拟给前辈看……只是模拟……”

她强调“模拟”，强调自己的卑微和无害。

王林沉默片刻，指尖一弹，一缕极其细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从凝魂兰上剥离的魂力丝线，飘向灼衣。这缕魂力被他完全掌控，灼衣稍有异动，立刻就会被他碾碎。

灼衣艰难地抬起手，苍白纤细的指尖，轻轻触碰那缕魂力丝线。闭上眼，调动起这些日子偷偷凝聚的、那微乎其微的一丝狐族本源气机——并非攻击或炼化，而是模拟出一种最纯粹、最无害、充满了自然生机的“引导”意念。这意念透过她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包裹住那缕魂力，如同春风拂过柳梢，带着一种安抚与牵引的韵律，缓缓向石台方向示意。

她的动作很慢，很小心，脸色因为这番“费力”的操作而更加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整个过程，她都让自己的神魂波动完全敞开在王林的感知下，毫无隐藏，以示绝无非分之想。

王林看着。

看着她指尖那微弱却异常精准柔和的引导韵律，看着她苍白脆弱的侧脸，看着她因为“费力”而微微颤抖的睫毛。有那么一瞬间，他冰冷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

不是动容，更像是一种……遥远的熟悉感。

很多很多年前，似乎也曾有人，用这样细致温柔的意念，为他梳理过狂暴的灵力，安抚过他沸腾的杀意。那人总是带着清浅的笑意，眉眼柔和，指尖的温度，仿佛能融化万年玄冰……

“婉儿……”

一声极低、极轻的呢喃，几乎低不可闻，从他唇边溢出。

像是梦呓，又像是深入骨髓的习惯。

灼衣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听见了。

山洞里落针可闻。那一声轻唤，带着穿越时空般的疲惫与温柔，清晰地撞进她的耳膜，也撞在了她冰冷算计的心湖上，激起一丝她自己都未预料到的、复杂的涟漪。

不是感动，不是同情。

而是一种更尖锐的、混合着讥诮与冰冷的刺痛。

看啊，这个为了另一个女人可以抽她灵源、锁她魂、视她如草芥的男人，心里原来也会有这样柔软的时刻。只是这柔软，这恍惚，这短暂的“人性”流露，全都属于那个名叫李慕婉的女子。

与她灼衣，毫无关系。

她甚至只是沾了那女子一丝微光的、卑贱的“药引”，才得以窥见这冰山一角。

心口被锁链禁锢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灵源被抽时更甚。那不是生理的痛，是一种更深的、被彻底否定存在价值的荒诞之痛。

王林也似乎瞬间清醒。那丝恍惚消失无踪，眼底恢复了惯有的冰冷深寂，甚至比之前更冷，仿佛刚才那声低喃只是幻觉。他指尖一动，那缕魂力丝线瞬间收回，凝魂兰在他的操控下，以另一种更霸道但也更有效的方式开始释放魂力，不再追求极致的温和。

他不再看灼衣，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但灼衣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慢慢收回手，重新蜷缩进阴影，将脸埋入臂弯。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像是脱力，也像是恐惧。

无人看见的黑暗中，她苍白的唇，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至极的弧度。

眼眸深处，那簇幽暗的狐火，无声地跳跃了一下。

“王林……” 她在心里，无声地念着，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原来你也会恍惚……原来你的心，不是铁板一块……”

她想起了他刚才那一声低喃时的眼神。那里面除了思念，似乎还有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的、深沉的痛苦与孤独。

一个计划，一个更大胆、更危险的计划，如同毒藤的种子，在她心底悄然发芽。

既然他要她的灵源养他的婉儿。

既然他视她如无物。

那么……或许她可以，让自己变得“有用”一点。不仅仅是提供灵源的“药引”，还可以是……一个能偶尔让他想起“婉儿”的、卑微的、模仿的影子？

用她的顺从，她的“天赋”，她刻意调整出的、某些或许能勾起他遥远记忆的细微神态或语气……小心翼翼地，不着痕迹地，去触碰他那坚冰般心防上，唯一与“婉儿”相连的裂缝。

不是为了得到怜惜。

而是为了……让那裂缝，在她日复一日的、看似无害的“触碰”下，或许……能变得更大一点？

让他习惯她的存在，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物品。

让他偶尔的恍惚，或许……能多停留一瞬？

这很危险。如同在万丈深渊的绳索上跳舞，下方是炼魂的毒火。一旦被他察觉她的意图，下场绝对比立刻魂飞魄散更惨。

但，这是目前唯一能看到的、或许能松动绝境的路径。

不是为了爱，是为了活。

为了有朝一日，能挣脱这锁链，能站在平等的（哪怕只是相对的）位置上，看着他的眼睛，问出那句早已在她心底盘旋了千百遍的话——

“王林，你说李慕婉若知道……你护她魂魄不散的手，正抵着我的命脉跳动……她会不会嫌脏？”

她要让他记住这句话。

用她的方式。

洞内，凝魂兰的幽光持续注入光团。

王林背对着她，身影依旧挺拔冷硬，仿佛刚才那刹那的柔软从未存在。

灼衣在阴影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滴冰冷的液体，悄无声息地从她眼角滑落，渗入身下粗糙的石面，瞬间消失不见。

不知道是痛苦逼出的生理泪水，还是算计中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的湿意。

碎尾之痛，犹在骨髓。

而今日这声“婉儿”的碎音，却像一把更锋利的冰刃，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划开了一道新的、深可见骨的口子。

血流出来，是冷的。

凭什么是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