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恍然的“婉儿”，像一颗投入死潭的石子，涟漪短暂，终归沉寂。
日子恢复了原本的模样。王林依旧是那尊沉默的冰雕，精确地操控着锁链，抽取着灵源，温养着石台上的光。只是偶尔，当他进行某些精细的魂力操作时，目光会若有若无地从灼衣身上扫过，不再全然无视，但也仅止于审视，冰冷的审视。
灼衣愈发安静了。
她蜷缩在阴影里的时间更长了，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唇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在垂落的发丝后，幽深得像两口寒潭。她不再刻意咳嗽，不再制造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动静，甚至当灵源被抽取的痛楚袭来时，她也只是将身体蜷得更紧，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一片片月牙形的青白。
她在消化那声“婉儿”带来的刺痛，也在反复推演那个危险的计划。
模仿？触碰？
她对着冰冷的石壁，无声地练习过一个极淡的、清浅的弧度。那是她记忆中，某些温柔女修常有的笑意。可嘴角刚提起，眼底却先一步结了冰。太假了。王林那样的人，见过真正的李慕婉，怎会被如此拙劣的模仿欺骗？甚至会立刻激起他的杀意。
她需要更自然，更……不经意。
机会，再次与痛苦同行。
这一次，王林取出的是一块“万年温魂玉髓”。此物性极温和，但需要以自身精纯灵力为引，长时间缓缓渡入，过程枯燥漫长，不能中断。王林盘坐石台前，一手抵住玉髓，一手虚按光团，开始了漫长的灵力引导。
时间一点点流逝。山洞里只有灵力流转的微弱嗡鸣。王林如同老僧入定，纹丝不动。
灼衣悄悄抬眸，看着他挺直却孤绝的背影。长时间的灵力输出，即便是他，眉宇间也萦绕着一丝极淡的倦色。不是灵力不济，而是一种心神长久紧绷后的消耗。
她的目光，落在他虚按光团的那只手上。指节分明，稳定有力，此刻却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手腕处，墨色的衣袖下，隐约露出一道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旧疤。那疤痕的走向很奇特，不像是刀剑所伤，倒像是某种法则反噬或天道伤痕。
鬼使神差地，灼衣忽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和一种仿佛自言自语般的空洞：
“我娘亲……也有一块温魂玉，没这么大……她总说，这东西养神，拿着的时候，心要静，手要稳……像捧着刚孵出来的雏鸟的绒毛。”
她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又突兀地止住。像是梦呓，又像是痛苦中无意识的回忆碎片。
王林没有回头，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但灼衣感觉到，那锁定自己魂魄的冰冷禁制，似乎几不可察地……凝滞了微不可查的一瞬。
她在赌。赌这番话里没有任何指向性，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赌这番话里流露出的、对“娘亲”和“温魂玉”的细微感触，或许……能恰好嵌入他此刻正在进行的、枯燥而需要心静手稳的温养过程中。
她不再说话，重新将脸埋入臂弯，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高烧或剧痛下的胡话。
山洞重归寂静。
只有温魂玉髓柔和的光芒，映着王林沉默的背影，和他手下那团执着不灭的魂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天。
王林完成了这一阶段的引导，收回了手。他没有立刻调息，而是静坐了片刻。然后，他缓缓转过身，第一次，不是审视，不是命令，只是将目光平平地投向了阴影中的灼衣。
那目光依旧深寂，却少了些刺骨的冰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寂。
“你出身灵狐一族。”他开口，是陈述句。
灼衣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慢慢抬起头，黑发滑落肩头，露出那双盛满疲惫与茫然的眼。她点了点头，声音细弱：“嗯。”
“九尾天狐，上古异种，早已绝迹于诸多界面。”王林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谈论天气，“你的族群，如今何在？”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捅进了灼衣早已结痂的伤疤深处！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唇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发抖，不是伪装，是真实的、从灵魂深处泛起的寒意和剧痛。眼底强装的茫然碎裂，露出了下面深埋的、几乎要将她自己都焚烧殆尽的痛苦与恨意。
王林静静地看着她的反应，眼神深不见底。
灼衣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混乱，她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她低下头，盯着自己苍白颤抖的手指，指甲深深陷入皮肉。
“没了。”两个字，从她牙缝里挤出，干涩得如同砂石摩擦。
“说。”王林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灼衣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死寂的灰烬。那些刻意维持的脆弱、算计，此刻都被更深的、无法伪装的痛苦碾碎。
“因为我的出现。”她开口，声音空洞，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九尾天狐血脉……太过惹眼。我出生时……天降异象，狐火映红三万里星域。族老们说……这是复兴之兆，将我藏得极好，倾全族之力培养。”
她的目光失去焦点，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石壁，回到了那片她再也回不去的、开满月光花的故乡。
“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爹娘宠我，兄长护我，族人视我为希望。我以为……那就是永远。”她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直到我五百岁，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化形劫……动静太大了。藏不住了。”
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暖意，哪怕这暖意来自自身的颤抖。
“然后……他们来了。修真者，大宗门，散修大能……打着‘铲除妖孽’、‘夺取天狐血脉’的旗号。他们说……九尾天狐重现，必扰乱天道，祸及苍生。”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悲凉。
“呵……苍生……他们只是想剥我的皮，抽我的骨，炼我的魂，夺我的血脉罢了。我族……誓死抵抗。我爹……我娘……我兄长……一个接一个，死在我面前。他们用身体挡住攻向我的法宝和神通……血……到处都是血……族地的月光花……全被染红了……”
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滚落。不是一滴，而是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地面，晕开深色的痕迹。她不再压抑，任由那些被她强行封存的记忆碎片，带着血腥味和绝望，冲垮心防。
“我娘最后……把我推进了跨界传送的古阵……她握着我的手……那玉……温魂玉……碎了……”她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那里空空如也，只有几道深深的掐痕，“她说……‘衣衣，活下去……逃得远远的……别回头……’”
山洞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
王林依旧沉默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深渊般的眼眸，倒映着眼前这个蜷缩痛哭、如同失去一切幼兽般的女子，映着她脸上纵横的泪痕，映着她眼中焚毁一切的痛苦与恨意。
她的故事，与他无关。修真界弱肉强食，灭族惨祸，他见得太多，甚至亲手制造过。他的心，早在漫长的逆旅和失去婉儿的绝望中，冻成了万载玄冰。
可是……
当她说到“别回头”三个字时，那声音里透出的、仿佛连灵魂都在颤抖的绝望与依恋……
当他看着她此刻毫无防备、被过往噩梦彻底吞噬的脆弱模样……
心底那片冻土最深处，某块连他自己都以为早已死寂的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刺了一下。
很轻。轻得像羽毛拂过。
但确确实实，存在过。
不是同情，不是共鸣。更像是一种……遥远的镜鉴。看到了另一种形式的“失去”，另一种同样刻骨铭心、同样足以将人拖入深渊的“痛”。
他的婉儿，是温柔的水，一点点被抽离，留下无尽的悔与念。
她的族群，是炽烈的火，在她眼前轰然炸裂，留下焚身的烬与恨。
都是失去。都是永不可追。
山洞内，哭声渐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偶尔的抽噎。灼衣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阴影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洞顶，泪水无声地继续流淌。
王林收回目光，重新转向石台上的光团。指尖抚过轮回珠冰凉的表面。
许久，久到灼衣几乎以为他早已神游天外，他才极淡地开口，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却似乎少了之前那种纯粹的漠然：
“活着，才能报仇。”
短短六个字。
不是安慰，不是鼓励。是一句冰冷的、现实的陈述。来自一个同样在仇恨与执念中浸泡了万载的男人。
灼衣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王林的背影。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那个背影依旧挺直，依旧孤绝，依旧如同不可逾越的冰山。
但这一刻，这冰山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缝隙，让她窥见了一丝其下同样沸腾的、名为“执念”的熔岩。
她不是为了报仇才想活。
她只是想活。
但他的话，像一颗冰冷的种子，落进了她满是灰烬的心田。
活着……才能……
她慢慢擦去脸上的泪，动作迟缓而僵硬。那些汹涌而出的痛苦，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她重新压回心底更深处，与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恨意，对自身处境的绝望，混杂在一起，酿成更毒、更冷的酒。
王林不再言语，开始闭目调息。
灼衣也重新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
山洞恢复寂静。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向他展露了最鲜血淋漓的伤口。
而他，回以一句同样浸透鲜血的生存法则。
无关温情，只有两颗在绝望深渊里，以不同方式挣扎的灵魂，一次短暂而冰冷的……对视。
她知道，她的计划，可以继续了。
用真实的痛苦，而非虚假的模仿。
或许……更能触动那坚冰之下，同样深埋痛苦的核心。
尾尖那簇微弱的鎏金狐火，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跳动了一下。
仿佛汲取了泪水的养分，又仿佛被恨意点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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