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草清凉的气息，像一根细而韧的丝线，缠绕在死寂的山洞里，也若有若无地缠上了王林向来井井有条的心绪。
那夜之后，他处理材料时，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顿一下，目光掠过角落里那团苍白身影的频率，似乎也高了一线。
他依旧沉默，依旧精准地操控着锁链与灵源。只是，某些东西在无声无息地偏移，如同冰山在水面下缓慢融化的一角，微小却不可逆。
灼衣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变化。她没有欣喜，只有更深的警惕和更冰冷的心算。王林的动摇，是她求生的阶梯，也是悬在她头顶最锋利的刀。她必须踩得稳，又绝不能让他察觉她正在“利用”这阶梯。
她的“配合”更加不着痕迹。当王林需要凝神静气时，她会提前将自己蜷缩得更安静，连呼吸都放得轻缓。当他处理某种她恰好“了解”特性的材料时，她会在他遇到阻滞的刹那，用那种仿佛自言自语般的音量，漏出一两个关键词，不多，刚好够他联想。她不再需要长篇大论地讲述“娘亲的故事”，只需一个词，一个细微的提示，点到即止。
她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因为过度痛苦而魂不守舍、记忆碎片偶尔自动浮现的“残破容器”。有用，但无害。驯服，且……可怜。
这一日，王林寻来一滴“九天清露”。此露至纯至净，能涤荡魂魄杂质，对温养残魂有奇效，但极其脆弱，需以特殊容器承装，并以极温和的魂力包裹引导，稍有不慎，便会蒸发失效，甚至反伤魂魄。
他取出一个非金非玉的浅钵，钵中盛着那滴晶莹剔透、仿佛蕴藏着星光的露珠。他凝神，分出一缕极其纤细的魂念，小心翼翼地探向清露。
然而，九天清露对魂念的“纯净”要求近乎苛刻。王林的魂念虽然强大精纯，但深处浸染的轮回气息与万载杀伐留下的无形印记，依旧让那滴清露微微颤动起来，表面荡开不安的涟漪。
王林的眉心蹙起。他尝试收敛气息，但那丝轮回的烙印如同胎记，早已与神魂融为一体，无法完全剥离。
就在清露的颤动加剧，边缘开始出现一丝极细微的蒸腾迹象时——
角落里，传来一声极低、极痛苦的闷哼。
王林指尖微顿，目光扫去。
只见灼衣不知何时蜷倒在地，身体微微抽搐，脸色白得发青，唇瓣被咬出了血。她一只手死死按在心口锁链虚影扎根的地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抓挠着地面，指尖磨破，渗出血丝。似乎正承受着某种突如其来的、剧烈的灵源反噬或魂魄绞痛。
她的痛苦是真实的。这些日子，随着她暗中运转那狐族秘法，那丝微弱力量的增长，与锁链禁锢之间的冲突也越来越明显。不时会有失控的反噬袭来，如同钝刀刮骨。这一次，尤为剧烈。
王林的目光在她痛苦蜷缩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瞬。那滴颤动的九天清露，边缘的蒸腾迹象又明显了一分。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
一边是关乎婉儿魂魄温养至关重要的九天清露，正在因他的魂念“不纯”而缓慢失效。
一边是那个提供灵源、偶尔“有用”、此刻正因禁制冲突而痛苦不堪的“药引”。
选择似乎不言而喻。清露若失，再难寻觅。药引若死……再寻一只九尾天狐？近乎渺茫。
王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极快地，做出了决断。
那缕探向清露的魂念并未收回，反而在瞬间变得更加凝实专注，强行压制着清露的颤动，试图在它完全失效前完成引导。与此同时，他空着的左手抬起，对着灼衣的方向，凌空一抓一拂。
没有温情的灵力输送，没有细致的探查。只是一股冰冷而霸道的意念之力，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灼衣那因反噬而混乱波动的魂魄与灵源连接处！
“呃——！”灼衣喉咙里挤出半声短促的痛呼，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下去。那股暴力的外力干预，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强行镇压了她体内冲突的乱流。剧痛在瞬间达到顶峰后骤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掏空、连痛感都麻木的虚脱。
她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着冰冷地面。
而王林那边，在他全神贯注的压制下，那滴九天清露终于停止了蒸腾，虽然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丝，但总算稳住了。他不再犹豫，引导着那缕魂念，极其缓慢地将清露的精华，一丝丝渡入石台上的魂光之中。
光团似乎微微亮了一瞬，轮廓仿佛清晰了毫厘。
王林缓缓收回魂念，看着钵中已然消失的清露，又看向石台上似乎凝实了一点的光团，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以及……一丝更深沉的执念。
他这才转过头，看向角落里的灼衣。
她依旧瘫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苍白的面颊上泪痕与冷汗交织，唇边的血迹已经干涸发暗。刚才那一下暴力镇压，虽然止住了反噬，显然也让她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王林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
他没有立刻查看她的伤势，只是目光落在她按在心口、此刻无力垂落的手上。那只手纤细苍白，指关节因为刚才的抓挠而红肿破皮，沾着尘土和血污，看起来狼狈又脆弱。
他伸出手，却不是去碰触她的手，而是径直探向她心口灵源的位置——锁链虚影禁锢的核心。
指尖悬停在她心口上方寸许。冰冷的灵力再次透入，不是为了镇压，而是更精细地探查锁链的稳固程度，以及灵源被刚才反噬和暴力干预后的状态。
他的指尖很稳，没有一丝颤抖。灵力冰冷而精准，如同手术刀般划过她最敏感的生命核心。
灼衣在虚脱的麻木中，感觉到那股熟悉的、令人战栗的冰冷触感侵入。她无力反抗，甚至连睁眼的力气都几乎没有。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份屈辱的“检查”。
然而，就在王林灵力流转，触及她灵源深处那簇微弱狐火时——
异变陡生！
那簇一直被锁链压制、被她小心翼翼隐藏的鎏金色狐火，仿佛被外来的冰冷灵力刺激，又或许是因为刚才反噬的余波未平，竟然猛地跳跃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炽烈、带着古老桀骜气息的火星，顺着王林探查的灵力，反向窜出，碰触到了他的指尖！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冰火相激的声音。
王林探出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那不是疼痛。以他的修为肉身，那丝火星根本无法伤他分毫。
但那触感……太奇特了。
冰冷灵力探查到的，本应是虚弱、枯竭、被牢牢禁锢的灵源之火。可那一瞬间的反饋，却像是一颗被厚厚冰层包裹的、仍在固执燃烧的炭核。外层是死寂的冰冷与服从，内里却藏着一种不肯熄灭的、滚烫的、甚至带着一丝疯狂反击意味的……生命力。
还有那火星传递出的气息。古老，骄傲，带着狐族特有的、灼热的魅与烈，与他指尖常年接触的轮回冰冷、血煞腥气、以及婉儿魂光的温柔纯净，截然不同。
一种……鲜活的、挣扎的、带着刺痛感的“生”的气息。
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那簇狐火在迸发出那一丝火星后，立刻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萎靡下去，被锁链牢牢压制，恢复了之前的黯淡温顺。
王林收回手，指尖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麻痒感。他低头，看着自己毫无痕迹的指尖，又抬眼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灼衣。
她依旧闭着眼，眉头因为残留的痛苦而紧紧蹙着，长睫湿漉漉地黏在眼睑下，唇色惨白。看起来，和之前任何一次虚弱昏迷时，并无不同。
可刚才那瞬间的触感……
王林站起身，背对着她，走回石台旁。他的背影依旧挺直冷硬，仿佛刚才那一丝细微的异样从未发生。
只是，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互相摩挲了一下。
仿佛想确认，那转瞬即逝的、滚烫的触感，是否真实存在过。
山洞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许久，灼衣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王林沉默打坐的背影，和石台上永恒温柔的光。
她感觉心口的锁链依旧冰冷沉重，灵源流逝的感觉也依旧清晰。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疼，魂魄深处还残留着被暴力镇压后的钝痛和虚浮。
但……
她极慢地，将自己蜷缩起来，背对着王林的方向。
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她苍白的唇边，极缓、极缓地，勾起了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微弱的弧度。
指尖那点破皮的伤口，传来细微的刺痛。
而心口那簇狐火，在锁链的压制下，似乎……比之前，更凝实了一点点。
刚才那一下反击，是本能，也是试探。
她感觉到了他指尖那一瞬间的凝滞。
虽然短暂，虽然可能毫无意义。
但……她碰到了。
用她残存的、滚烫的、属于九尾天狐的烬火，碰到了他那双只为李慕婉而柔软、沾染无尽血腥与轮回的手。
哪怕只是瞬息。
哪怕代价是几乎被碾碎。
也够了。
饲火的过程，本就是火与添柴者之间，危险而暧昧的拉锯。
火会烫伤手。
而手……或许也会被那温度，烙下看不见的痕。
灼衣闭上眼，将脸埋入臂弯。
一滴冰冷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阴影。
不知是痛出的生理泪水，还是算计得逞后，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冰冷的湿意。
触烬。
灰烬之下，余温犹存。
且滚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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