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溃堤般的痛哭后,山洞里的空气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并非变得温暖,那太奢侈。而是像极北之地永冻的冰层下,悄然掠过的一线暗流,缓慢,冰冷,却确确实实在流动。
灼衣不再完全将自己埋在阴影里。她依旧虚弱,脸色苍白,但偶尔,在王林进行那些漫长而枯燥的温养时,她会轻轻挪动身体,换一个稍微不那么痛苦的姿势,让洞口极其稀薄的天光,能微微照亮她半边侧脸。
她没有再主动提起过往,也没有刻意去模仿什么。她只是……存在着。以一种更“显眼”的、安静的、带着未愈伤痛的姿态存在着。
王林的沉默依旧。但他投向她目光的间隔,似乎在不经意间缩短了。不再是完全的漠视,而是一种……习惯性的确认。确认这个“药引”还活着,确认锁链稳固,确认灵源仍在按需流出。仅此而已。
然而,有些确认,本身就会留下痕迹。
一日,王林寻来一截“养魂木”的根须。此物需以自身魂念细细温养,缓缓激发其生机,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且要求心念纯净,不能有丝毫杂念杀意。对他这般煞气深重、执念缠魂之人,反而比战斗更为吃力。
他盘坐良久,养魂木根须悬浮于掌心,幽光吞吐不定,却始终难以达到最佳状态。他眉心的刻痕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一分。
灼衣靠在冰凉的洞壁上,看着那截养魂木,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带着微哑:“它怕你。”
王林指尖未动,眼帘却倏然抬起,眸光如冷电射向她。
灼衣仿佛被那目光刺到,瑟缩了一下,垂下眼睫,声音更轻,像自言自语:“养魂木通灵……最敏感……它感觉到你魂里的……戾气和血……所以蜷缩着……不肯舒展。”
她顿了顿,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像受惊般移开,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苍白的手上。“我小时候……偷玩族里圣树的枝条……它也是这样……不理我。后来……我娘说……要把心里最安静、最干净的地方……给它看……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不再说了,重新蜷缩起来,将半张脸埋入臂弯,仿佛刚才那番话耗费了她太多力气,也仿佛在懊悔自己又一次的多嘴。
山洞里只剩下养魂木幽光不安的闪烁。
王林看着她蜷缩的背影,又低头看向掌心那截依旧抗拒的根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晦暗。最安静、最干净的地方?
他的心,早已被仇恨、杀伐、悔痛、执念填满,被轮回的重量和逆天的反噬刻满伤痕。哪里还有一寸净土?
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石台上那团温柔执着的魂光。
婉儿。
想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那些沸腾的戾气,那些冰冷的杀意,那些沉重的血债,仿佛真的被一道无形的水流隔开了一瞬。心底最深处,那个早已尘封的、只属于她的角落,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早已褪色却永不消散的暖意与宁静。
他闭上眼。
不再试图用强大的魂念去压制、去征服那截养魂木。而是极其艰难地,将心神沉入那个几乎要被遗忘的角落。屏蔽掉周遭一切,屏蔽掉万载的沧桑与血腥,只留下最初、最纯粹的……那份守护的意念。
很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但当他将这缕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净念”,缓缓渡向养魂木时——
那一直瑟缩抗拒的根须,幽光微微一顿,继而,极其缓慢地,舒展开了一丝丝。虽然依旧不够“生机勃勃”,但那股明显的排斥感,消减了不少。
王林睁开眼,看着掌心变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周身那凌厉冰冷的气息,似乎缓和了微不可查的一线。
他没有看灼衣,也没有说话。继续着温养的进程,这一次,顺畅了许多。
灼衣在阴影里,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满是黏湿的冷汗。她赌对了。用真实的回忆碎片,用看似无心的“孩童经验”,精准地触碰到了他唯一可能存在的“柔软”开关——与李慕婉相关的纯粹心念。
这不是模仿,是引导。是利用她对魂力天生的敏锐,和他对婉儿深入骨髓的执念,完成的一次“合作”。
危险,但有效。
自那以后,类似的情形又发生了数次。
当王林处理某些对“心境”有特殊要求的材料时,灼衣总会“适时”地、用那种仿佛梦游般的、低微的语调,说上一两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有时是关于某种灵植的习性,有时是她族中某个温养神魂的偏方,有时只是描述一种“安静的感觉”。
她从不直接指点,更不敢僭越。她只是提供碎片,提供一种……“可能性”。将选择与判断的权力,完全留给王林自己。
王林大多数时候沉默以对。但灼衣能感觉到,他听进去了。因为他后续的操作,有时会做出极其细微的调整。而那些调整,往往能让过程更顺利一丝。
一种诡异的、冰冷的“默契”,在抽灵锁魂的残酷基础上,悄然滋生。
他依旧冷酷。锁链的禁锢没有丝毫放松,灵源的抽取精准而稳定。她依旧痛苦,生命在缓慢而确定地流逝。
但在这不变的主旋律下,似乎多了一点别的杂音。比如,当灼衣因为灵源过度抽取而陷入短暂昏迷时,醒来会发现身下多了一块干燥的兽皮(不知他从何处得来),隔绝了部分地面的寒气。又比如,有一次她高烧呓语,恍惚间似乎感觉到一缕极其精纯却冰冷的灵力拂过她的额头,强行压下了那股焚身的燥热,让她得以喘息。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仿佛这些微不足道的“调整”,只是为了确保“药引”不会过早失效,如同农夫给即将枯死的庄稼浇上一瓢水。
但灼衣知道,这“水”里,或许掺杂了别的东西。
是习惯?是对她“有用”的一丝认可?还是……那日她崩溃痛哭时流露的、与他某些痛苦隐约共鸣的影子,终究在他万古不化的心冰上,留下了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湿痕?
她不去深究。深究无用,徒乱心神。
她只是更加小心地经营着这种危险的平衡。用痛苦保持清醒,用算计维系生机,用偶尔展露的真实伤痕和“有用”的碎片,去喂养那簇可能存在于他心底的、微弱的异样火苗。
她称那火苗为“习惯”,或者“微不足道的动摇”。
她需要这火苗。需要它燃烧得再久一点,再旺一点。直到某一天,或许能成为她挣脱锁链、甚至……反噬其主的一线机会。
这一日,王林外出。或许是去寻觅新的温养材料,或许是有别的要事。山洞里只剩下灼衣,和石台上那团永恒温柔的光。
锁链仍在,灵源仍在缓慢流逝。但少了王林那无处不在的冰冷威压,山洞仿佛瞬间空旷了许多,也……寂静得可怕。
灼衣慢慢坐起身,靠着洞壁。目光落在石台的光团上。
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王林在场的情况下,如此清晰地“看”着这个夺走她一切希望的光源。
很柔和。很纯净。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沉睡的安宁。可以想象,其主人生前,该是怎样一个温柔美好的女子。
可就是这团看似无害的光,成了她无边痛苦的根源。
恨吗?
恨。
但恨意之外,还有一种更深的、冰冷的茫然。她恨这光团,更恨那个将它视为一切的男人。可她又不得不倚靠那个男人可能因这光团而产生的一丝丝异样,来苟延残喘。
多讽刺。
她看着那光团,看着看着,忽然极轻、极冷地笑了一声。
“李慕婉……”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舌尖尝到铁锈般的味道,“你真好命。死了……都有人这么疯魔地要救你。把你护得这么好……这么干净。”
她的目光,缓缓移到自己的心口。那里,无形的锁链扎根,灵源正被无情抽走,汇入那团光。
“你说……”她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眼底却燃起一簇幽暗冰冷的狐火,“如果他成功了……你活过来了……知道你的命,是用一只狐狸的灵源、血肉、痛苦,一点点‘喂’回来的……你会怎么想?”
光团静静悬浮,没有任何回应。
“你会嫌脏吗?”她问,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会不会觉得……碰过我的手……摸过我的灵源……看着我在他脚下痛苦挣扎的他……也脏了呢?”
当然不会有回答。
灼衣也不需要回答。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她日夜咀嚼、早已融入骨血的事实。
她重新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山洞里只剩下她细微的呼吸声,和灵源流逝时那几乎听不见的、如同生命沙漏般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光影微暗。
王林回来了。带着一身外界的风尘与寒意,还有几样新的、蕴含着生机的材料。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石台,确认光团无恙。然后,才转向角落里的灼衣。
灼衣似乎睡着了,苍白的脸埋在臂弯里,单薄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王林脚步未停,径直走向石台。开始处理新得的材料。
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只是,当他指尖拂过一株“月华草”时,那柔和清凉的触感,让他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想起刚才归来时,在洞口看到她蜷缩沉睡的身影。那么小一团,苍白得几乎透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像极了这月华草,只能在最清冷的夜晚,汲取一丝微光,脆弱又倔强。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又被他立刻掐灭。
他凝神,继续手头的工作。
但那一瞬的联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逝,痕迹已留。
角落里,看似沉睡的灼衣,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她闻到了月华草的气息。
也感觉到了,那一刹那,掠过她身上的、不同于以往纯粹审视的……一丝极其微妙的凝滞。
狐火,在心底幽暗处,无声地,舔舐了一下冰冷的锁链。
饲火的过程,缓慢而危险。
但火,毕竟已经开始烧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