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石壁沁着湿气,指尖触及,是一片黏腻的冰凉。灼衣背靠着它,目光虚虚地落在洞顶一道蜿蜒的裂隙上。那里偶尔会渗下水珠,滴答一声,落进下方石洼,在死寂中砸出空洞的回响。玄冥戒套在右手食指上,太宽松了,冰圈环着细骨,沉甸甸地往下坠。她得时刻并拢手指,才不至于让它滑脱。
戒身那圈黯淡的银纹,毫无生气。王林随手丢给她时,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这枚戒指需要的,是持续的、温和的魂力去“养”,去唤醒那丝封存的幽冥之气。他大约觉得,一个自身魂力被锁链禁锢、奄奄一息的“药引”,戴着它也翻不出浪花,权当是废物利用,或许还能汲取她身上散逸的、几近于无的魂气。
他不知道,或者不在乎,狐族对于“魂”与“器”的感应,有时并不全然依赖力量。更多是一种源自血脉的、近乎本能的契合与低语。
灼衣将手缓缓收拢,冰冷的戒圈贴上同样冰凉的掌心。她闭上眼,呼吸放到最轻,轻得像要羽化。体内,那丝被她以秘法艰难凝聚、藏匿在锁链监视盲区的微弱气机,被她小心翼翼地调动起来。不是冲击,不是炼化,而是模仿着一种频率——一种她曾在族中祭坛上感受过的、祭祀古老魂器时,巫祝们吟唱的、安抚与呼唤的频率。
极微弱,极缓慢。如同春夜第一缕穿石的风,几乎不存在。
时间一点点爬过。洞口的微光从黯淡转向更深的黯淡。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以为这枚戒指真的只是一块顽铁时——
指根处,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错觉湮没的麻痒。
不是温度的变化,更像是一块沉眠了太久的冰,最核心处,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感觉稍纵即逝。但灼衣捕捉到了。
她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强行平复。脸上依旧是那副失血过多的苍白与麻木,眼帘半阖,仿佛在忍受着无处不在的虚弱与疼痛。
成了。
虽然只是最初步的、最微弱的唤醒。但这意味着,这枚戒指并非死物,它的确残存着一丝可被引导的“灵”。更重要的是,王林对它的判断,有误。他低估了它与特定魂力频率共鸣的可能,也低估了她……窃取这一线可能的能力。
她需要更小心。每一次尝试唤醒,都必须在她状态最“稳定”、王林注意力最分散的时候进行。最好是他进行长时间温养、心神沉入轮回珠与婉儿魂光之时。
机会很快来了。
王林带回了一块“星陨泪晶”。此物蕴含星辰寂灭时最后的精华与哀伤,对修补魂魄中因离散产生的“空洞”有奇效,但其力量如同星爆后的余烬,炽烈而散乱,极难收束引导。
他盘坐石台前,神色是罕见的凝重。指尖虚点,轮回珠在他身前缓缓旋转,散发出朦胧的灰光,与星陨泪晶那点点破碎璀璨的星芒对峙、交融。整个山洞仿佛被拖入了一片微缩的、正在缓慢死去的星域,充满了毁灭与挽歌的气息。
他的全部心神,显然都已沉浸其中。
灼衣蜷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身体因那弥漫的星辰毁灭之意而微微战栗。但她努力控制着呼吸,将左手(戴着戒指的手)轻轻按在心口,摆出一个仿佛因痛苦而自我保护的姿势。
右手食指,在衣袖和身体的遮掩下,极其轻微地,贴着玄冥戒的内壁,划过一个又一个无声而古老的狐族契文。每一次划过,都牵引着那丝微弱气机,以特定的频率,轻轻“叩击”戒身内那点刚刚苏醒的幽冥灵性。
像在幽深无光的井底,用最细的丝线,一次次去触碰井壁上沉睡的苔藓。
缓慢。耐心。悄无声息。
她能感觉到,戒圈内侧那圈银纹,似乎……有了一丝极淡极淡的暖意?不,不是暖,是一种更深沉的、属于九幽之底的“活”过来的阴凉。它在吸收,不是吸收她供给的力量——她也没有力量可供它吸收——而是在吸收她魂力频率中携带的那一丝属于天狐的、古老的“意”。
它在识别,在适应,在建立一种极其原始而脆弱的联系。
同时,随着她对戒指内部那点幽冥灵性的持续“喂养”与沟通,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对周遭魂力波动的感知,似乎也敏锐了一丝丝。尤其是对王林正在操控的那股庞大、混乱、充满星殒哀伤的魂力潮汐,她竟能“听”到其中几缕特别狂暴或特别哀弱的“声音”。
这是戒指的反哺?还是她自己的魂力在长期极限压制和细微操控下,产生了某种变异?
她无暇深究。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如果她能更清晰地感知到那些魂力材料的“状态”,或许……她提供的“建议”,可以更加“精准”,更加“不可或缺”。
王林那边,星陨泪晶的引导似乎到了关键处。点点星芒狂暴地四溅,又被他以轮回灰光强行束缚、压缩,一点点逼向石台上的魂光。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脖颈处的青筋微微隆起。显然,这并不轻松。
就在一滴格外璀璨、也格外不稳定的星泪精华,即将被渡入魂光的前一瞬——
灼衣忽然极低地、带着气音吐出一个字:“……左。”
声音太轻,太飘忽,夹杂在星辰之力摩擦的嗡鸣中,几乎不存在。
但王林的指尖,在那星泪即将触及魂光的刹那,几不可察地,向左偏转了一毫。
就这一毫。
那滴躁动的星泪,避开了魂光外层某个极其微弱的、因之前温养不均而产生的脆弱“节点”,落在了旁边更稳定浑厚的光晕处。
魂光微微一荡,如同水波漾开,却没有产生任何不良的波动,反而将那滴星泪精华更顺畅地吸收了进去。
王林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他没有回头,没有看灼衣。仿佛刚才那一毫的偏移,只是他精确计算后的结果。
但灼衣知道,他听见了。
她不再有动作,重新将自己更深地埋入阴影,仿佛刚才那个字只是痛苦中的无意识呻吟。
心脏在枯竭的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
她“帮”了他。以更直接、更及时、更……难以用“偶然记忆”来解释的方式。
风险增大了。他会怎么想?一个魂力被锁、濒临死亡的狐妖,为何能“感知”到连他都需全力应对的魂力材料的细微状态?
他会怀疑。怀疑她的能力,怀疑她的状态,甚至怀疑锁链是否出了纰漏。
但同时,她的“价值”也提升了。从一个偶尔能提供背景知识的“活古籍”,变成了一个可能对实时操作有微妙辅助作用的……“工具”。
工具比古籍更危险,但也可能……更有机会接触到核心。
她赌他会暂时压下怀疑。因为婉儿的魂魄温养,正处在某个关键的、需要尽可能减少任何风险的阶段。任何一丝可能提高成功率的因素,哪怕来历可疑,他也会先利用,再清算。
星芒渐黯,轮回珠的灰光缓缓收敛。
王林调息片刻,站起身。他没有立刻处理其他事务,而是走到了灼衣面前。
阴影笼罩下来。灼衣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抬起眼,怯怯地、茫然地看着他。
王林居高临下地看了她几秒,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又滑向她按在心口的手,最后,停在了她右手那枚过于宽松的玄冥戒上。
他的眼神深寂,如同古井。
“感知倒是敏锐。”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这戒指,戴着可还舒服?”
灼衣指尖一颤,仿佛才意识到戒指的存在,低头看了看,细声回答:“凉……但,似乎……心口没那么空了。”她这话半真半假,暖玉和凝碧苔的作用是其一,成功与戒指建立初步联系带来的、一丝掌控感的心理慰藉,是其二。
王林没有再问。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摘戒指,而是再次悬停在她心口上方。冰冷的灵力刺入,比以往任何一次探查都要深入、都要细致,仿佛要掘地三尺,将她灵源、魂魄、乃至每一丝隐藏的气机都翻检一遍。
灼衣咬牙承受着,身体因这粗暴的探查而微微痉挛,额角渗出冷汗。她将所有的意识都缩进最深处,那簇狐火蜷缩成一点微不可查的星芒,紧紧依附在锁链的“阴影”里,模拟出最彻底的枯竭与驯服。
良久,王林收回手。他什么也没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开。
似乎没有发现异常。
又似乎,只是将疑窦暂时封存。
灼衣瘫软下来,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冰冷的石壁。她喘息着,看向王林的背影。
他正站在石台边,背对着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虚虚抚过那团温柔的光晕。指尖没有触及,只是隔空描摹着轮廓。
那一刻,他周身凌厉冰寒的气息,尽数敛去。宽厚的肩背微微弓着,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他在看他的婉儿。
而她在阴影里,看着他们。
指尖的玄冥戒,传来一丝细微的、持续的阴凉。那点被她唤醒的幽冥灵性,如同黑暗中一只初睁的眼,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她缓缓蜷起手指,将戒指握在掌心。
冰凉,却仿佛有了些许重量。
窃来的火种,在戒圈深处,幽微地,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