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顾青视角
第一节:病历编号001
我死于十七岁那年的平安夜。
死因那一栏写的是“重度颅脑损伤”,但我知道不是。真正的死因在我左胸口,那个医生们发现了却不敢承认的东西——一颗心,因为装了一个吻,撑破了。
更准确地说,装了一个叫晏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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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要从十六岁的生物课说起。
那天讲心脏解剖,投影仪打出心脏剖面图,鲜红的肌肉,密布的血管。老师说:“心脏是人体最勤奋的器官,一生要跳动二十五亿次。”
我在草稿纸上算:二十五亿次,如果每一次跳动都喊同一个名字,够不够把那个名字刻进心肌里?
“顾青。”
有人叫我。我抬头,看见晏山站在讲台边。黄昏的光从窗户斜进来,给他白衬衫的袖口镀上毛茸茸的金边。他手里拿着实验报告——我的,上面有红笔批注:“实验设计有创新性,但结论过于主观。”
“老师让你重写结论。”他把报告递给我,手指碰到我的手背 又快速拿开。
很短暂的一触,像静电。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或者说,多跳了一拍——之后的心电图显示,那一刻我的心率从72飙到131,持续了17秒。
17秒,刚好够一个吻从发生到结束。
或者说,刚好够一个吻开始在心里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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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我去生物实验室补实验报告。
晏山也在。他是生物课代表,有钥匙。黄昏的光线把实验室切割成明暗两块,他坐在明处,显微镜的金属部件反射着暖光。
“需要帮忙吗?”他没抬头,手里在调焦。
“不用。”我说,但坐到了他旁边的位置。
空气里有福尔马林的味道,还有他身上的肥皂味——廉价的那种,但很干净。我们家的洗衣粉总是买最便宜的,洗出来的衣服硬邦邦,但穿在他身上毫无违和感。
“结论要怎么写?”我翻开报告。
“客观一点。”他转过来看我,“别说‘血液融合证明灵魂相通’这种话。”
“可事实如此。”
他笑了,左边有个很浅的酒窝。“科学不讲灵魂。”
“那科学讲什么?”
“讲证据。”他指了指显微镜,“讲你在这里面能看到的东西。”
我凑过去看。载玻片上是我和他上午采的血样——我的和他的,各一滴,在盖玻片下边缘挨着边缘。
“你猜它们会融合吗?”我问。
“同源血样,理论上会。”
“那如果……”我停顿,“如果不是兄弟呢?”
他转过头,很近地看着我。实验室很安静,能听见走廊尽头水龙头没关紧的滴水声,嗒,嗒,嗒,像倒计时。
“顾青。”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低,“有些实验,不适合在实验室做。”
“那在哪里做?”
他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然后他低头,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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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一个合格的吻。
太轻,太快,像蝴蝶在花瓣上短暂停留。
我的心脏炸了。
不是比喻。是真的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原来人的心脏真的可以为了另一个人重组结构”。
我捂住胸口。
“疼?”他问。
我点头,又摇头。
不是疼。是……被填满了。被一个吻填满了。那个吻穿过嘴唇、喉咙、胸腔,精准地钻进左心室,然后在那里定居了。
后来我知道,医学上这叫“应激性心肌损伤”。通俗说法是:心碎了。
但那天,我只是在实验报告背面用铅笔写:
实验记录补充
时间:16:37
现象:接吻一次,持续约3秒。
观测结果:
1. 心率从72升至142,持续17分钟未回落。
2. 左胸出现持续性钝痛,按压无缓解。
3. 视线出现轻微模糊(排除近视因素)。
初步结论:亲吻晏山会导致急性心血管事件。
建议:进一步实验以确定剂量-反应关系。
(备注:此实验需在非实验室环境下重复进行。)
我把这页纸撕下来,夹进生物课本第117页——心脏解剖图那页。
那张图上,左心室被标成淡红色,旁边有注解:“左心室,心脏最厚实的部分,负责将血液泵向全身。”
我在下面用铅笔补了一句:
“也是最适合储存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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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病程记录017
吻是会生长的。
不是长在外面,是长在里面。长在心脏肌肉的缝隙里,长在每一次心跳挤压出的空隙里。
我开始胸痛。不是一直痛,是想到晏山的时候痛,看到晏山的时候痛,和他呼吸同一片空气的时候痛。
我去校医室,说胸口疼。
校医听诊,皱眉:“心率有点快。最近压力大?”
“不大。”
“睡眠呢?”
“正常。”
“那……”她放下听诊器,“有没有情绪上的波动?比如,喜欢上什么人?”
我看着她,没说话。
她懂了,叹气:“青春期心动过速,正常。少想点就好了。”
少想点。
她说得轻巧。
可晏山不是“点”,他是“全部”。
是我的视线范围,是我的呼吸频率,是我心脏跳动的唯一理由。
我买了一本硬壳笔记本,封面是黑色的,没有任何花纹。我在第一页写:
《心室吻痕症观察记录》
患者:顾青
病原体:晏山
初发时间:2022年4月7日
预后:未知(可能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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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5日,晴
今天物理课讲牛顿第三定律:作用力与反作用力。
我在笔记本边缘写:吻的力度有多大,心脏的瘢痕就有多深。
这是爱的牛顿定律。
晏山坐我斜前方,白衬衫第二颗扣子松了。我能看见他锁骨凹下去的那一小块阴影。我想把吻种在那里,让它在骨骼上开花。
下课他去打篮球,我坐在看台最高处。
他投进一个三分,转身时看向我,笑了一下。
那一刻我的左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不是手,是吻。是那个吻在提醒我:我在这里,我在你心里,我在每一次心跳时挤压你的心肌。
我低头记录:
“16:03,病原体暴露(视觉)。症状:胸痛加剧,伴心悸。推测病原体浓度: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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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3日,雨
他被打伤了。
爸喝醉回来,因为赌债又涨了。晏山挡在我前面,挨了一巴掌。脸肿了,嘴角有血。
我给他擦药时,手指抖。
他说:“别哭。”
我没哭,但胸口疼——是那种撕裂的疼。
晚上我撩起衣服,对着镜子看。
左胸口,心脏正上方的位置,有一块瘀青。淡紫色的,边缘模糊。
我没撞到那里。
但晏山的伤在左脸,和我心脏的位置,在一条直线上。
我记录下来:
“发现新症状:痛觉共感。病原体受伤部位,对应患者体表出现不明原因瘀伤。机制未知。”
“假设:我们的神经系统存在超距连接。”
“推论:伤害他,等于伤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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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7日,阴
一个月纪念日。
我在化学实验室偷了一小瓶硫酸铜。蓝色的,像他眼睛在特定光线下会变成的颜色。
晚自习后,我们在器材室见面。他背靠跳箱,我坐在地上。
“给你。”我把硫酸铜给他。
“什么?”
“纪念日礼物。”我说,“你眼睛的颜色。”
他打开瓶子闻,皱眉:“有毒的。”
“我知道。”我说,“你也有毒。”
他笑了,然后吻我。这次久一点,久到我能数清他睫毛颤动的次数——17下。
吻完我喘气,胸口疼得像要炸开。
他摸我左胸:“又疼?”
“嗯。”我把他的手按在那里,“你听。”
心跳声,又快又重,像在撞门。
“它在喊你的名字。”我说,“晏、山、晏、山、晏、山……每一下都是。”
他抱我,很紧。我的肋骨抵着他的,两颗心脏只隔着一层皮肉和骨头,跳成了同一个频率。
我在记录里写:
“病原体接触实验第5次。
接触方式:亲吻,持续约17秒。
结果:
1. 心率峰值187次/分。
2. 出现短暂呼吸困难。
3. 胸痛等级:8/10(0为无痛,10为无法忍受)。
结论:亲吻晏山具有明确的心脏毒性。
建议:禁止接触。
(但建议无效,因患者已对病原体成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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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疫情爆发
我们的秘密长了七十三天。
第七十四天,它被发现了。
不是被看见,是被阅读——我爸翻了我的书包,找能卖钱的东西。他翻出了那本黑色笔记本。
那天晚上,我们家像在进行一场外科手术。
我爸是主刀医生,手里拿着晾衣架——不锈钢的,抽在人身上会留下一条凸起的红痕。我妈是麻醉师,负责说:“忍忍就过去了,治好了就好了。”晏山和我,是躺在手术台上的连体婴,共用一套血液循环系统,要切开,要分离,要杀死其中一个才能救另一个。
“念念!”我爸把笔记本摔在桌上,“念你写的这些恶心东西!”
我妈捡起来,手在抖。她翻开一页,声音发颤:
“5月……5月7日。今天吻了他17秒,心跳187。我想死在他怀里,这样我的心脏就永远停在他名字的最后一个音节上……”
她念不下去了。
我爸抢过本子,撕。一页,两页,三页……纸屑飞起来,像白色的雪,像葬礼上撒的纸钱。
晏山扑过去抢,被一脚踹在肚子上。他蜷缩起来,我冲过去,被他推开:“别过来!”
但已经晚了。晾衣架抽下来,第一下在我背上,火辣辣的疼。第二下,第三下……我数到十七下时,晏山爬过来,抱住我,用背挡住接下来的所有抽打。
他的血滴在我脖子上,热的,黏的。
我在他耳边说:“哥,心跳。”
“什么?”
“数我的心跳。”我说,“跳一下,我就爱你多一分。”
他笑了,血从嘴角流出来:“那现在多少分了?”
“不知道。”我说,“已经溢出了。漫出来了。淹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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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们被分开。
我被锁在自己房间,他在客厅跪了一夜。凌晨三点,我撬开窗户爬出去,绕到客厅窗外。
他跪得笔直,背上有纵横交错的红痕,像地图上的等高线。我敲玻璃,他回头,对我做口型:“回去睡觉。”
我摇头,把额头贴在玻璃上。
他也贴过来。隔着玻璃,我们的额头挨着,像在共享一个温度。
我用口型说:“还疼吗?”
他说:“不疼。”
“撒谎。”
“真的。”他笑,“想到你,就变成甜的疼了。”
我在玻璃上哈气,写:晏山。
他也在他那侧写:顾青。
两个名字重叠在一起,中间画了一颗心。
玻璃上的雾气很快散了,名字消失。但我知道,它们已经刻进更深处了——刻进骨头里,刻进DNA里,刻进死后烧成灰都会留下的印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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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讨债的人来了。
姓刘,我们都叫他刘哥——不是尊敬,是恐惧。他放高利贷,也经营“青少年行为矫正中心”,一条龙服务。
我爸把笔记本残页给他看。
刘哥看了几页,笑了:“恋兄癖啊。我那儿治这个,三个月,包好。”
“多少钱?”我爸问。
“六万二。”刘哥点烟,“包吃住,包治疗,包出院时给你个正常儿子。”
我妈小声说:“太贵了……”
“贵?”刘哥吐烟圈,“等治好了,正常结婚,彩礼至少二十万。你算算,净赚十三万八。”
我爸眼睛亮了。那是赌徒看见翻本希望时的光。
“能治好?”
“能。”刘哥弹烟灰,“电几次,药喂几个月,啥感情都电没了。”
他看向我,又看向晏山:“哪个先治?”
我爸指向我:“小的。小的好治。”
晏山突然开口:“治我。”
“什么?”
“我是哥哥。”他站起来,背上的伤裂开,血渗出来,“是我带坏他的。治我就行。”
刘哥打量他,笑:“兄弟情深啊。但不行,得两个都治。这种病,一个人好不了,另一个又会传染。”
他拿出合同:“签吧。三个月后,还你们一对正常兄弟。”
我爸签了字,手在抖——不是愧疚,是烟瘾犯了。我妈按手印,红色印泥像血。
晏山按手印时,看着我,用口型说:“等我。”
我也按了。手指沾上印泥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按下的不是指纹,是卖身契。
把我的爱、我的心跳、我左心室里的那个吻,都卖了。
六万二千元。
原来我的病,值这个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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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戒同所治疗日志
我被送进去的那天,是2023年9月17日。
地方在郊区,一栋白色的三层楼,窗户都装着铁栏杆。牌子挂的是“阳光青少年成长中心”,但我们都叫它“电疗所”。
第一天,体检。
医生让我脱光,检查身上有没有伤,有没有“自残痕迹”。他看见我背上的晾衣架印子,皱眉:“家长打的?”
“嗯。”
“为什么打?”
“因为……”我停顿,“因为我有病。”
他记录下来:“患者承认自身异常。”
然后他检查我左胸,按压:“这里疼?”
“有时。”
“什么时候?”
“想一个人的时候。”
他放下听诊器:“心率过速。想谁?”
我没说话。
他在病历上写:“回避问题,提示存在强烈心理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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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开始治疗。
治疗室很白,白墙,白地板,白色的治疗床。床边有台机器,屏幕上跳动着绿色的波形。
“躺上去。”医生说。
我躺下。他绑住我的手腕、脚踝、额头。
“这是什么?”我问。
“防你乱动。”他贴电极片,一个在太阳穴,一个在心口,“电击治疗,帮助你建立正确认知。”
“什么正确认知?”
“兄弟是亲人,不是恋人。”他调整电流强度,“你会看到一些图片。如果你产生‘不该有的反应’,就会受到电击。直到你学会控制。”
屏幕亮了。
第一张:晏山的照片。他十六岁生日时拍的,对着镜头笑,左边酒窝很深。
我的心跳开始加快。
“叮——”电流来了。
从太阳穴钻进去,像无数根针扎进脑子。我抽搐,牙齿咬得咯咯响。
“什么感觉?”医生问。
“疼……”
“看图,什么感觉?”
我看着晏山的笑,胸口又疼又暖:“想……想抱他。”
“错。”电流加大。
我尖叫。
“再说,什么感觉?”
眼泪流下来,混着口水:“恶心……恶心……”
电流停了。
“很好。”医生记录,“第一次治疗,患者初步建立条件反射:看兄长照片→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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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每天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
我学会了撒谎。
看到晏山的照片,要说:“恶心。”
想到晏山,要说:“他是哥哥,不能爱。”
梦见晏山,醒来要报告:“又做噩梦了。”
医生说我在进步。
他不知道,我在笔记本(他们允许写日记,但每天要检查)里用只有自己懂的密码写:
“Day 17。电击37次。今天说‘恶心’时,在心里补了‘这个世界’。
Day 31。药片藏在舌下,吐进马桶。不想忘记他,宁愿疼。
Day 49。他们让我写悔过书。我写:‘我错了,错在生在这样一个把爱当病的世界。’医生撕了,让我重写。
Day 73。毕业考试:看晏山照片是否有生理反应。我心跳平静。他们笑了,说治好了。
只有我知道为什么平静——
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
在他被送走的那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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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那天,刘哥来接我。
他递给我一张粉色的纸:“出院证明。你好了。”
我接过,看上面的字:“患者顾青,‘病理性恋兄情结’已基本矫正,现可回归正常社会生活。”
“正常社会。”我重复。
“对。”刘哥笑,“等你再大点,给你介绍对象,结婚生子,正常人的生活。”
我没说话。
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是每天醒来不会胸口疼?是看到兄弟不会心跳加速?是把左心室里的那个吻挖出来,填上水泥,假装那里从来没有过东西?
车开回家的路上,刘哥说:“你哥……情况不太好。”
我转头看他。
“他病得比你重。”刘哥抽着烟,“送去精神病院了。医生说,他总说心脏里有个人,取活检还偷藏标本……妄想症。”
精神病院。
活检。
标本。
每个词都像一根针,扎进我左胸口那个早已存在的空洞里。
“我能去看他吗?”我问。
“现在不行。”刘哥说,“等他也‘治好’了。”
我看向窗外。冬天的树都秃了,枝桠像血管一样分割着灰色的天空。
治好了。
我们都“治好”的那天,是什么样子?
是两个陌生人,在街上擦肩而过,心跳都不会快一下?
是各自结婚,各自生子,在家族聚会时礼貌地点头,叫对方“哥哥”“弟弟”?
是等到老死,尸体被烧成灰,心脏里的瘢痕终于化为乌有,没有人知道那里曾经住过一个吻?
如果是那样——
我宁愿不要被治好。
我宁愿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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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终末记录
回到家,家里有陌生人的味道。
烟味,廉价香水的味道,还有一种金属的、消毒水的味道。
我妈在哭,眼睛红肿。我爸在抽烟,面前摊着几张纸。
“回来了?”我爸没看我,“坐。”
我坐下。
“你哥……”他吸了口烟,“没了。”
没了。
这个词真轻。像灰尘,像羽毛,像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消失了。
“怎么没的?”我问,声音平静得自己都害怕。
“割腕。”我爸弹烟灰,“在精神病院的约束床上。血喷得老高,把天花板都染红了。医院让我们赔清理费,三百。”
三百。
晏山的血,值三百。
“尸体呢?”我问。
“烧了。”我妈接话,还在哭,“骨灰……骨灰他们处理了。说精神病人不能进祖坟……”
她哭得说不下去。
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同性恋,精神病,双重污名。连骨灰都不配拥有一个盒子。
我站起来,回房间。
房间里一切都变了。床单换了,窗帘换了,连墙上的污渍都重新粉刷过。他们想抹掉所有晏山存在过的痕迹。
但他们抹不掉我左胸口的疼。
那种疼,已经长进骨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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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床垫底下找到一个铁盒。晏山藏的。
打开,里面有三样东西:
1. 一小瓶福尔马林,泡着一块米粒大小的褐色组织。标签:“左心室活检标本·晏山·2023.10.17”
2. 一张心电图复印件,心率187次/分,日期:2022年4月7日。背面有字:“这个心跳,是你给我的。”
3. 一颗糖,化了,金色糖纸。糖纸里包着一张纸条:
“顾青:
医生说我心脏有块瘢痕,问我是怎么伤的。
我说,被一个吻打的。
他们不信,说我妄想。
现在我要去一个地方,那里的人相信‘吻能打伤心脏’。
他们叫那里‘精神病院’。
我觉得,那才是正常人该住的地方。
糖是给你买的,最贵的那种。
但可能等不到你出院了。
如果我等不到——
你就来精神病院找我。
或者,去更深的地方。
那里没有电击,没有药物,没有‘治好’。
只有你和我,和一颗永远疼着但永远相爱的脏心。”
我拿着纸条,手在抖。
然后我剥开糖纸,把化了的糖塞进嘴里。
甜。齁甜。甜到发苦。
像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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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死亡进行时
平安夜那天,刘哥又来了。
带着两个人,一个戴金链子的胖子,一个戴眼镜的瘦子。
“这是王老板,李医生。”刘哥介绍,“来看货的。”
货。
我懂了。我是货。晏山也是货。我们的身体是货架上的商品,器官是标好价的零件。
“站起来。”王老板说。
我站着。
“转一圈。”
我转。
他捏我胳膊,捏我大腿,像在菜市场挑猪肉。
“年轻,不错。”他对李医生说,“拆开能卖多少?”
李医生推眼镜:“肾两个,六万。肝一个,五万。角膜,两万。心脏……心脏有瘢痕,不值钱。骨髓、皮肤、韧带……全算上,十八万到二十万吧。”
“二十万。”我爸重复,眼睛又亮了,“够还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