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紫奥霜冷，新桃旧符（上）
乾元三十年，冬。
鹅毛大雪接连下了三日，紫禁城的红墙金瓦都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素白，连平日里喧嚣的永巷，都静得只听见雪粒子打在琉璃瓦上的簌簌声响。养心殿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明黄色的帐幔低垂，将殿外的寒气隔绝得一丝不剩。甄嬛端坐在铺着厚厚狐裘的软榻上，手中捏着一枚刚剥好的蜜橘，指尖沾着一点晶莹的橘汁，目光却落在窗外纷飞的大雪上，久久没有挪动。
她如今已是大周朝的圣母皇太后，头戴九龙九凤嵌宝金冠，身着绣着缠枝牡丹的明黄色锦袍，鬓边斜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微微垂眸的动作，步摇上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映着暖阁里的烛火，流光溢彩。只是那双曾被誉为“秋水为神”的眼眸里，此刻却没有半分笑意，只盛着与这寒冬一般的清冷。
“娘娘，该进药了。”槿汐的声音轻柔地响起，打破了暖阁里的寂静。她捧着一个描金漆盒，缓步走到甄嬛面前，盒里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药香混着蜜香，弥漫在空气里。
甄嬛回过神，放下手中的蜜橘，接过药碗。温热的瓷碗贴着掌心，却暖不透她心底的寒凉。她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些年，她喝过的药，比喝过的蜜水还要多。
“皇上那边，还在忙吗？”甄嬛将空碗递还给槿汐，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槿汐接过碗，轻声回道：“回娘娘的话，皇上正在御书房与内阁大臣议事，说是江南漕运的事，已经议了整整一个上午了。”
甄嬛“嗯”了一声，目光又飘向窗外。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那株老梅树的枝头，已经积满了雪，唯有几朵红梅，在白雪的映衬下，开得愈发艳烈，像极了当年在倚梅园里，她与玄凌初见时的模样。
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玄凌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埋在了景陵的深处。而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秀女，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眉姐姐去了，陵容去了，允礼去了……那些曾与她一同在深宫里挣扎的人，如今只剩下她一个，守着这偌大的紫禁城，守着一个年幼的皇帝。
新帝弘曕，是她与允礼的孩子。当年，她借着腹中的孩子，一步步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将乌拉那拉氏扳倒，将三阿哥弘时拉下储君之位，最终扶持弘曕登基。如今，弘曕已经十五岁了，渐渐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是那个事事都依赖她的小孩子了。
这一点，甄嬛比谁都清楚。
“娘娘，您别多想了。”槿汐看着甄嬛落寞的神情，心疼地劝道，“皇上孝顺，心里是记挂着您的。再说，江南漕运乃是国之大事，皇上费心也是应当的。”
甄嬛浅浅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孝顺？”她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嘲，“槿汐，你我在这深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见过的‘孝顺’还少吗？”
槿汐沉默了。她知道，甄嬛说的是实话。深宫之中，最不值钱的是真心，最值钱的，也是真心。可真心这东西，往往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苏培盛的声音传了进来：“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求见。”
甄嬛微微挑眉。皇后乌拉那拉·景娴，是弘曕的皇后，也是她亲自为弘曕挑选的妻子。景娴出身名门，性子温婉贤淑，处事得体，是个合格的皇后。只是，甄嬛总觉得，这个皇后，少了点什么。
“让她进来吧。”甄嬛理了理衣襟，坐直了身子。
很快，景娴便走了进来。她身着一袭正红色的凤袍，头戴七凤朝阳珠冠，身姿窈窕，举止端庄。她走到甄嬛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圣安。”
“起来吧。”甄嬛抬手示意，“外面雪大，冻着了吧？快过来坐。”
景娴谢恩后，走到甄嬛身边的锦凳上坐下，接过宫女递来的暖炉，轻声说道：“谢母后关心，儿臣不冷。儿臣今日过来，是有件事想请示母后。”
“哦？何事？”甄嬛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沫。
景娴抿了抿唇，说道：“儿臣想着，再过几日便是除夕了，宫中该办的年宴，还有各宫的赏赐，都得提前准备起来。往年这些事，都是母后亲自打理的，今年……儿臣想替母后分担一些。”
甄嬛抬眸看了景娴一眼，目光锐利。景娴被她看得微微一怔，连忙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你有心了。”甄嬛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不低，“这些事，确实繁琐。既然你想分担，那便交给你去办吧。只是，有一点，你要记住。”
景娴连忙抬起头：“请母后教诲。”
“赏罚分明，恩威并施。”甄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宫里的人，心思多，眼睛也多。你是皇后，是六宫之主，既要有菩萨心肠，也要有雷霆手段。切不可因为妇人之仁，坏了规矩。”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景娴连忙应道，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知道，甄嬛这是在敲打她。这些日子，她仗着自己是皇后，未免有些急躁，在处理一些宫嫔的小事上，显得有些优柔寡断。
甄嬛看着景娴紧张的模样，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说到底，景娴还是太年轻了，没有经历过深宫里的血雨腥风，不懂得什么叫“步步惊心”。
“罢了，你也别太紧张。”甄嬛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初掌六宫，难免会有些生疏。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或者，问问槿汐也行。她在宫里待的时间久，懂得比你多。”
“谢母后。”景娴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容。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了苏培盛的声音：“启禀太后娘娘，皇上驾到。”
甄嬛和景娴连忙起身。很快，弘曕便走了进来。他身着明黄色的龙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玄凌的影子，也带着几分允礼的温润。
“儿臣给母后请安。”弘曕走到甄嬛面前，躬身行礼。
“皇上快起来。”甄嬛连忙上前扶住他，上下打量着他，“外面雪这么大，怎么不多穿点？仔细冻着了。”
弘曕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儿臣年轻，火力旺，不碍事的。倒是母后，要多注意身子，别总在窗边坐着，寒气重。”
甄嬛看着他关切的眼神，心中的那一丝寒凉，似乎消散了些许。她拉着弘曕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问道：“漕运的事，议得怎么样了？”
弘曕的眉头微微皱起：“还能怎么样？那些老顽固，一个个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肯松口。江南漕运堵塞，百姓的粮食都运不进来，再这么拖下去，怕是要出乱子。”
甄嬛的眼神沉了沉。漕运之事，关乎国计民生，若是处理不好，很容易引发民变。玄凌在位时，就曾因为漕运的事，头疼了许久。
“皇上可有什么想法？”甄嬛问道。
弘曕叹了口气：“儿臣想，不如派一个得力的大臣，亲自去江南督办此事。只是，朝中的大臣，要么年纪太大，经不起长途跋涉；要么心思不纯，去了也是徒增事端。儿臣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派谁去。”
甄嬛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知皇上觉得，果郡王如何？”
弘曕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果郡王允禧，是玄凌的弟弟，也是她的小叔子。允禧为人正直，颇有才干，只是一直不受玄凌待见，所以多年来，一直赋闲在家。
“果郡王……”弘曕沉吟道，“儿臣倒是没想过他。只是，果郡王多年不问政事，怕是……”
“正因为他多年不问政事，所以才没有牵扯朝中的党派之争。”甄嬛说道，“允禧是个有分寸的人，让他去江南督办漕运，定然不会让皇上失望。”
弘曕想了想，点了点头：“母后说的是。那便依母后之言，任命果郡王为江南漕运督办大臣，即刻启程。”
“皇上英明。”甄嬛微微颔首。
景娴在一旁看着母子二人商议国事，不敢插嘴，只是安静地坐着。她知道，在这个皇宫里，真正说了算的，还是眼前这位圣母皇太后。
暖阁里的烛火，跳跃着，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窗外的雪，依旧在下，似乎要将整个紫禁城，都掩埋在这片素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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