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浸泡在琥珀色的粘液里。头顶那盏蒙尘的灯泡,像一颗垂死的恒星,光线昏黄、粘稠,在我肿胀的眼皮上投下摇曳的、不断融化的光斑。天花板不再是坚固的平面,它扭曲、流淌,像一幅被水浸透后胡乱涂抹的劣质油画,颜料混合着灰尘和说不清的污渍,缓慢地滴落下来,砸在我的意识深处,发出沉闷的回响。喉咙深处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咽下滚烫的砂砾,磨得生疼。嘴里弥漫着一股铁锈的腥甜,混杂着劣质啤酒发酵后的酸腐气息。是嘴唇干裂出血了,或者是昨夜,或者前夜,酒瓶摔碎时溅入口中的残渣?记不清了。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胃里那团沉甸甸、滚烫的沼泽,那是酒精,是无数个空罐、空瓶在体内淤积、腐败后形成的东西。它堵塞着,翻涌着,每一次呼吸都搅动这片泥泞的深渊,带起更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我陷在沙发里,身体像被抽走了骨头,只剩下沉重而瘫软的皮囊。意识像一片羽毛,或者是一缕被风吹散的烟,漂浮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粘稠海洋之上。无处着力,不断下沉。下沉……却又被某种更沉重的东西拖拽着,无法彻底沉没。杨树毛。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毫无预兆地砸开意识的混沌。不,不是石子,是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神经末梢,带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悸痛。随即,是潮水般的碎片,裹挟着色彩、声音、温度,汹涌地冲刷过这片泥泞。——她笑的时候,嘴角会先抿一下,然后才像初春的冰面裂开缝隙,漾开一圈柔软的涟漪。那笑意会一直蔓延到眼底,让那双总是带着点探究和狡黠的黑眼睛,瞬间亮得像落入了星子。她说话的语速总是有点快,声音也很轻柔,带着一种独特的、温润的节奏。记忆的碎片毫无章法地涌现、碰撞、碎裂,又飞快地消散。——我看见她纤细的手指捏着钢笔,笔尖在稿纸上沙沙地移动,偶尔停下来,无意识地用牙齿轻轻咬住笔帽,眉心微蹙,陷入某个情节的迷宫里。那专注的侧脸,在台灯暖黄的光晕下,像一尊细腻的瓷器。她的指尖,即使在夏天也带着一点点微凉,像雨后的青石。有一次,她就是这样用微凉的指尖,点在我熬夜后滚烫的额头上,带着点嗔怪:“龙林,你是打算用脑子煮咖啡吗?”那触感,仿佛此刻还残留着。——她身上总有种特别的气息。不是香水,是混杂着旧书页的油墨香、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还有一点点她偏爱的某种绿茶香皂的清爽。这气息曾充盈着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像无形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件家具,每一次呼吸。现在呢?现在只剩下……灰尘、霉菌、还有我身上这洗不掉的、深入骨髓的酒精的酸腐。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在破碎的回忆与尖锐的当下之间横冲直撞。——她坐在窗边的小马扎上,抱着一本厚得像砖头的外国小说,阳光穿过玻璃,在她柔软的发顶跳跃,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她在屋里的时候习惯赤着脚,脚趾甲修剪得很干净。她喜欢在泡面里加很多很多的醋。她害怕打雷。她……她是我最重要的人。心口猛地一窒。一股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怨愤和委屈,像被点燃的汽油,轰然冲上头顶,烧灼着每一寸神经。凭什么?凭什么那双眼睛要被病床吞噬?凭什么那种声音要被仪器的警报盖住?这他妈的算什么狗屁,命运把我锁在这个小破屋里面,然后把我身边的一切一点一点的抢走,当着我的面毁掉,想尽一切办法让我过不下去,但是又不直接对我出手,妈的,想让我死可以直说,老子自己动手,用不着你这傻逼做自以为是的铺垫和缓冲!愤怒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涌,几乎要冲破皮囊。拳头下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掐
进掌心,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近乎自虐的刺痛感,试图压制那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咆哮。喉咙里的灼烧感更甚了,干渴得像在沙漠里跋涉了七天七夜,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身体内部那团酒精的淤泥在翻搅,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我猛地弓起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着嘴角渗出的哈喇,狼狈地滴落在沾满污渍的旧T恤上。就在这窒息的痛苦和绝望的浪潮几乎要将我彻底淹没时——“……龙林?”一个声音。极其微弱,极其遥远。像隔着厚重的、吸音的海绵,又像是从深井的最底部传来。带着一种模糊的、不确定的试探。我猛地顿住咳嗽,身体僵硬。是幻觉吗?又是这死了妈的酒精催生的幻听?它总是在最不堪的时候,用她的声音来折磨我。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龙林?”那声音又响起了。近了一点。清晰了一点。像一枚子弹,虽然微小,却带着一种惊人的穿透力。不再是隔着海绵,而是……像是有人在门外,在走廊的尽头,轻轻唤了一声。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熟悉的、温软的、带着点担忧的语调。“龙林?你怎么又睡在沙发上了?”这声音……这语调……我意识深处锈蚀的锁被打开了,随着这清晰的呼唤,眼前那片粘稠混沌、扭曲流淌的劣质油画景象,忽然开始剧烈地波动、旋转。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搅动着这片污浊的液体。那些融化的线条,污秽的光斑开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抽离,稀释。混沌在消散。如同浓雾在阳光的驱赶下急速退却。旋转停止了。融化的景象凝固、沉淀、重新组合。昏黄摇曳的灯光稳定下来,扭曲的天花板恢复了平整,上面几道细微的裂纹都清晰可见。空气中弥漫的灰尘颗粒,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地飞舞。视野骤然清晰。我依然坐在那张老旧、塌陷的布艺沙发上。沙发套上凝结的、深褐色的啤酒渍依旧刺眼。散落的空酒瓶、揉成一团的稿纸、吃剩的半包饼干,杂乱地堆在脚下的地毯上。一切都和我沉入黑暗前一样。不,不一样。就在这熟悉得令人窒息的客厅中央,在那片刚刚被驱散了混沌的光晕里,站着一个人影。光线勾勒出她纤瘦的轮廓。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蓝色格子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柔软的粉色长发有些凌乱地翘着几缕,像是不久前才被枕头压过。她微微歪着头,那双总是带着点探究和狡黠的黑眼睛,此刻正清晰地、带着一丝困惑和毫不掩饰的关切,穿透刚刚散尽的薄雾,直直地望向我。杨树毛。她就站在那里,活生生的,带着她独有的、混杂着旧书、阳光和一点点绿茶皂的气息,穿透了泥沼,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