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林?醒醒,怎么又睡在沙发上了?”她的声音带来的这种熟悉感,引得龙林不由自主的审视周围,眼前不再是扭曲融化的天花板和昏黄粘稠的光晕,而是客厅熟悉的天花板,那几道细微的裂纹安稳地趴在那里。空气里弥漫的,也不再是纯粹的酒精酸腐和灰尘味,似乎……似乎掺杂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的清爽气息,像是被雨水洗刷过的青草,又像是某种绿茶的淡香。他猛地眨了几下眼睛,视线彻底聚焦。杨树毛就站在沙发前,微微俯身,那双总是带着点探究和狡黠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狼狈的龙林,面前,她的眉心习惯性地蹙着,那点担忧同风一般,在她清澈的眼底吹开细微的涟漪。“又熬夜赶稿子了?”杨树毛开口,打断了龙林刚才的怀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灵感虽然榨不干的,但身体不是铁打的。”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点点微凉,轻轻拂开他额前被冷汗粘住的一缕头发。那触感,真实得让他心头莫名一跳,昨夜那撕心裂肺,遥远而模糊的噩梦,被这温软的触碰轻易驱散。“唔……”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撑着发沉的脑袋坐直了些,身体陷在沙发里太
久,骨头缝都透着酸软。宿醉的钝痛还在太阳穴隐隐敲打,但比起意识沉沦时那种被淤泥淹没的窒息感,这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没…没熬太晚。就是…趴着趴着就迷糊了。”龙林扯出一个有点干涩的笑容,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一角那张堆满书籍和稿纸的大书桌。“信你才怪。”杨树毛轻哼一声,那点担忧化作了小小的嗔怪,嘴角却微微抿了一下,这是她笑的前兆。“看看你这样子,跟被榨干了一样,等着,我去弄点东西给你补补。”她直起身,转身走向厨房的方向。洗得发白的旧蓝色格子衬衫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厨房很快传来轻微的响动。水龙头冲刷着不锈钢水槽,发出清亮的流水声。接着是开柜门,拿碗碟的磕碰声,这些再平常不过的声音,此刻却像一曲奇妙的安魂曲,将那些残存的黑暗和痛苦彻底抚平。龙林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捕捉空气里那丝清爽的绿茶香皂气息,却只闻到了……嗯?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完蛋……”这句是杨树毛说的。他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倚在厨房门框上。看到她正手忙脚乱地对付着烤面包机,两片应该是面包的东西,它们的边缘已经变成了炭黑色,滑稽地冒着细小的烟。“我就说嘛,”她皱着鼻子,用叉子小心翼翼地把那片焦黑的面包挑出来,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动作带着点孩子气的懊丧,“新买的这机器脾气真大,火候太难掌握了。”她侧头看到龙林,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点点牙齿,“看来只能喝白粥了,或者……泡面?老坛酸菜还是红烧牛肉?”不知怎么的,看着她有点窘迫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种久违的、带着点暖意的松弛感,在他的身上悄悄蔓延开来。* * *洗衣机的嗡鸣声不知从何时响起,也不知何时就停了。龙林端着水杯踱到阳台门口。杨树毛正背对着他,站在那个老旧的,不能升降的晾衣架下。她脚边是敞开的洗衣篮,里面堆满了洗好、拧得半干的衣物,蒸腾出混合着洗衣液清香和潮湿棉布的气息。她手里捏着两件湿T恤,一件是他常穿的灰色,一件是她的浅黄色。她踮起脚尖,伸长手臂,试图把衣架挂到晾衣杆最外侧的位置。那根横亘在空中的不锈钢晾衣杆,对她来说显然有点过高了。衣架的挂钩颤巍巍地够向金属杆,因为用力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深灰色T恤的下摆湿湿地贴着她的小臂。一次,没挂上。挂钩在金属杆上滑了一下,发出刺耳的“滋啦”声。两次,衣架歪了,湿衣服沉甸甸地坠着,差点脱手,这让她挫败地“啧”了一声。“我来吧。”龙林放下水杯,很自然地走到她身后,伸出手臂,让人感觉空间忽然变得狭小。他的前臂几乎贴着杨树毛的肩胛骨擦过,能感受到她身体瞬间的微僵。他轻松地捏住她手中的衣架,手臂越过她的头顶,稳稳地将挂钩挂在了晾衣杆的最外侧。“嗯,来搭把手。”她应了一声,声音有点闷,迅速往旁边挪开一小步,拉开了那点微妙的距离,然后弯腰从篮子里又抓起一件她的米色衬衫,同样试图挂向高处。龙林再次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衣架和湿衣服,动作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流畅,毕竟这是同居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协作。衬衫的袖子垂下来,湿冷的水珠蹭到了他的手背。他把它挂在了那件灰色T恤旁边。又递过来一件他的牛仔裤,龙林接过,挂上,还有她的碎花裙,他的运动裤,她的袖套……一件件带着洗涤剂香气的衣物,在他们之间无声地传递、挂起,像某种心照不宣的仪式。阳台的空间被悬挂的衣物分割成不规则的区块。阳光透过湿润的布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晃动的水痕光影。水珠滴落,滴答,滴答,是此刻唯一的节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洁净的、属于日常生活的气息……她看着挂满衣物的晾衣杆,轻轻舒了口气,弯腰端起空了的洗衣篮。转身时,她的额角几缕碎发被刚才的衣服微微濡湿,贴在皮肤上。
“下次,”她忽然开口,自言自语着说,“该换个能摇下来的晾衣架了。”她端着洗衣篮,哼着歌回到了客厅。留下了阳台上轻轻摇摆的衣物,以及地面上那片衣物滴下的、渐渐扩大的水渍。* * *共用一张书桌写作,是两人同居后的习惯。那张宽大的旧实木桌子,被一摞摞书籍、散乱的手稿和两台笔记本电脑占据了大半江山,中间象征性地用一盆小小的、半死不活的绿萝划分着楚河汉界。上午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同时也映出了空气里漂浮尘埃的轮廓。键盘敲击声是这里的主旋律,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或是谁端起杯子喝水时喉咙里发出的细微吞咽声。龙林正被一段情节卡得不上不下。主角在雨夜的抉择,怎么写都觉得矫情。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无意识地越过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落在对面。杨树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指尖在键盘上飞舞,她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台词。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她光洁的额前,随着她思考的动作轻轻晃动。阳光照射在她的侧脸上,细腻的皮肤,打出了一块相当显眼的高光。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不知看了多久,她似乎察觉到了龙林的视线,忽然转过头来。“怎么了?”她眨了眨眼,眸子里带着一丝茫然,随即又漾开一点笑意,“卡文了?还是……我脸上有东西?”“没……看你写得那么投入,被你的文思泉涌刺激到了。”他端起已经凉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文思泉涌?”她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屏幕,“卡在男女主第一次牵手这里快一小时了。总觉得怎么写都太刻意,要么太刻意,要么太死板。”她托着下巴,眼神里带着点苦恼的探究,“你说,两个互相有好感但都没挑明的人,在那种环境下,指尖碰到一起的瞬间,到底是什么感觉?是触电?还是……像被烫了一下,先愣神然后再缩着回来?”她问得很认真,目光灼灼地看着龙林,仿佛他就是她笔下的角色,那眼神太过清澈直接……使得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将自己带入角色。“大概……是后者吧。”他的视线转而盯着自己屏幕上同样毫无进展的雨夜,“太戏剧化的‘触电’,反而显得假。一点点的暖,一点点的犹豫,一点点的迟钝……可能更真实。”“唔……有道理。”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回身去,指尖重新落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又停下来,似乎在咀嚼着那个“又暖又软,又怕烫着缩回来”的感觉。阳光笼罩着她,只留给龙林一个再次陷入思考的、专注的侧影。键盘声重新响起,节奏似乎比刚才更轻快了一些。他收回目光,看着自己屏幕上描写的雨幕,继续投身到工作当中……* * *冰箱门发出疲惫的呻吟,白光涌出,照亮龙林疲惫的脸。他目光扫过冷藏室:孤零零的鸡蛋、蔫了的生菜、半瓶裹着水珠的鲜奶,瓶口还沾着点奶渍。 他拿起瓶子一看,生产日期和保质期显示这瓶奶刚刚过期半天。“牛奶哲学家又上线了?”杨树毛的声音混着拖鞋啪嗒声靠近。她刚从浴室出来没多久,正用毛巾擦着湿发。她的目光落在龙林捏着奶瓶的手上,“保质期是资本家的阴谋,懂吗?就像你的主角在he之前必须遇险,全是套路。” 龙林拧开瓶盖,奶香漫开:“过期奶会酸败结块,这个应该没问题,感谢密封包装,感谢冰箱。”他倒出乳白色液体,杯壁凝起细密水珠。 “哈!”她突然弯腰从冷冻层挖出个陶瓷碗,碗沿结着霜,“那这个呢?上周的芒果布丁,都冻住了,包是原汁原味的!”讲这句话的时候,杨树毛自己都没绷住,笑的很释怀。他看着碗里的布丁,橙黄色固体的中心塌陷,周边还有少许裂痕。
“冷冻不等于品质不变。”说完,他抿了口凉牛奶,喉结滚动。 杨树毛抄起勺子挖向布丁塌陷处。“实践出真知!”冻硬的勺尖撞出清脆声响。她撬起一块冰碴混合物塞进嘴,瞬间被冰得倒吸气,眼角挤出泪花,整个脸部的肌肉开始扭曲,然后含混不清地嘟囔:“甜…甜的!” 龙林有一种把现在杨树毛的表情拍照记录下来的冲动,但他还是选择先笑为敬:“哈哈——什么鬼啊……第1次看见布丁咬人哦”杨树毛也含糊的回答:“无…无事,太洋惹!(不…不是,太凉了!)”龙林看着她被冰得发红的鼻尖和挂着冰屑的嘴角,鬼使神差地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勺子,舀起边缘相对完好的部分送入口中,尖锐的温度刺透味蕾,随后是顽固的、被锁住的芒果香精味,甜得发腻。 “怎么样?”缓过劲来的她开始期待龙林的反应。“像在嚼你写的爱情故事……”他面无表情咽下去,喉间留下黏腻的甜。 她爆发出清亮的笑声,湿漉漉的发梢随动作甩动:“天才吧你!”笑着笑着,她忽然呛住了,扶着冰箱门咳嗽,肩头轻颤。冷光镀在她光裸的锁骨上,随呼吸起伏。 龙林拍了拍杨树毛的背,就像大人缓解小孩子吃东西呛口一样。一旁的桌面上,还放着小半瓶凉的过期奶,和被挖掉一勺的冻布丁。* *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绒布,温柔地覆盖下来。城市的灯火在窗外连成一片流动的星河。书桌上的两台电脑屏幕依旧亮着,幽幽的光芒映照着两张同样带着倦意却依然专注的脸,键盘敲击声成了深夜最忠实的背景音。龙林的雨夜抉择终于有了点眉目,主角走向了那条更艰难但也更符合他本心的路。“呼……”杨树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像一只终于慵懒的猫。宽松的T恤领口因为这个动作微微下滑,露出一小段纤细的、线条优美的肩膀。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目光落在龙林的屏幕上。“还没搞定?要不要来点带劲的?”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走向厨房。不一会儿,清新的香气霸道地驱散了房间里沉寂的空气,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她端着两杯冒着泡的啤酒的走回来,将其中一杯放在龙林的手边。澄澈透明的淡黄色液体在杯子里微微荡漾,上面浮着一层细腻的沫子。“谢谢。”他端起杯子,痛饮了一口带度数的安慰剂。“你这雨,写了快三天了吧?”杨树毛的眼睛在屏幕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有神,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再下下去,你都要得风湿了。”“快了快了,”他也笑了,被酒精的缓释和她的调侃驱散了些许疲惫,“总得让主角在泥泞里多挣扎一会儿,才显得最后的抉择珍贵。”“嗯,有道理。”她点点头,捧着杯子,小口喝着。昏暗的光线氤氲了她清秀的眉眼,看起来有种朦胧的柔和。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和偶尔的啜饮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车流声渐渐稀疏。倦意终于不可阻挡地爬了上来。龙林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很晚了,”杨树毛的声音带着一丝困倦的沙哑,她关掉了自己的电脑,揉了揉眉心,“再榨下去,甘蔗真要断了。”她站起身,再次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嗯,是该睡了。”龙林也保存了文档,合上电脑。骤然暗下来的屏幕让眼睛有些不适应。她端起空了的酒杯,走向厨房水槽。龙林跟在她身后,关掉了客厅的大灯,只留下门口一盏昏黄的小夜灯,在墙壁上投下温暖而模糊的光晕。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通往各自卧室的狭窄走廊里。走廊很暗,只有身后小夜灯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她纤瘦的背影轮廓。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种……属于深夜的、带着点私密感的宁静。在她房门前,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睛通了电一样,明
亮得惊人。“晚安,龙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期待着什么回应的微颤。“晚安,杨树毛。”他回应道,同样很轻,同样清晰。她似乎微微笑了一下,黑暗中看不真切,然后便拧开了门把手,身影消失在门后。门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龙林也走进自己的卧室,结束了这一天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