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如同叹息般微弱、执拗、却最终消弭于无形的尾音“我操——”龙林的身体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地擂动,肺叶像是被粗暴地攥紧,每一次挣扎都带着撕裂般的灼痛,却吸不进一丝氧气。冷汗爬满了他的额头、鬓角、后颈,沿着脊椎沟壑蜿蜒而下,浸透了身上那件不知穿了多久、散发着浓重酸腐酒气的旧T恤。布料湿冷地贴在皮肤上,粘腻得令人作呕。喉咙深处的干涸,让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粘膜破裂的锐痛。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股浓重的铁锈腥甜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是血。下唇不知何时被自己无意识地咬破了,结着深褐色的血痂,又被新渗出的血珠浸润。眼前是绝对的黑暗。不是梦境湮灭后的虚空,而是现实里这间囚笼般熟悉的客厅。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世界所有的光。空气污浊得如同固体,混杂着隔夜酒精发酵的酸馊、汗液的咸腥、灰尘的霉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和腐烂的死亡气息。他像个溺水者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宿醉的钝痛此刻变成了尖锐的凿击,狠狠敲打着两侧太阳穴。身体内部,那团沉甸甸的、名为酒精的毒物,依旧在翻搅,带来一阵阵剧烈的恶心和眩晕。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够茶几上残留的半罐啤酒,指尖却颤抖得厉害,碰翻了易拉罐。哐当——冰冷的、带着泡沫的残余酒液泼洒出来,溅在他赤裸的脚踝和小腿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也在地毯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污秽的印记。那声音在死寂
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空旷。假的。都是假的。陶艺坊的笑声是假的。摩天轮顶的悸动是假的。路灯下捧着花束、眼中盛满星火与勇气的她……更是假的,是大脑在酒精和绝望双重腐蚀下,精心炮制的一场彻头彻尾的、甜美又残忍的幻觉。他从沙发上站起,晃动带倒了旁边的空酒瓶。叮——酒瓶和地板之间的碰撞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压抑的情绪闸门积蓄了太久太久的痛苦、愤怒、不甘、以及那被虚假梦境短暂麻痹后反弹回来的、更加尖锐百倍的心痛,如同沉睡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裂口,彻底冲垮理智的堤坝。“操——!”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咆哮撕裂了喉咙,龙林变成一头彻底失控的疯狗,双眼赤红,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狂乱地扫视着这片将他囚禁的废墟!视线所及之处,皆是刺痛神经的引信!散落一地的空酒罐,揉成团的、写满破碎字句的稿纸,吃剩的、已经发硬的饼干碎屑,还有……还有沙发上那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结的啤酒污渍。每一寸反射镜眼里的光线,都像极了墓园里冰冷的石碑投下的阴影。“滚!都给我滚开!”他嘶吼着,像疯了一样扑向那张堆满了杂物和罪证的茶几,双臂横扫!书本、稿纸、笔筒、残留的零食包装……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狂暴地扫落在地。他踉跄着撞到墙角那个巨大的、塞满杂物的储物柜。柜门因为他的粗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发疯似的将里面的东西往外掏、往外扔,旧衣服、不用的纸箱、蒙尘的书籍……杂物如同雪崩般倾泻而出,砸在地板上,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就在这疯狂的、近乎自毁的清理中,一个被层层旧衣物紧紧包裹、深埋在柜子最深处角落的硬物,随着他粗暴的拖拽,“哐当”一声掉落在满地狼藉之上。包裹的衣物散开。一个深色的、冰冷的、四四方方的木制相框,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相框里,镶嵌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杨树毛,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蓝色格子衬衫,站在一片灿烂的向日葵花田里。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她笑得那么灿烂,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扬起的弧度充满了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快乐。她的眼神清澈透亮,盛着整个夏天最明媚的阳光,直直地望向镜头之外,带着一种能穿透时光的、鲜活的生命力。这张照片,是他们在她确诊前一个月拍的。那是她状态最好的时候,仿佛病魔只是一个遥远的、可笑的谣言。龙林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吼,所有的狂怒,都在看清这张照片的瞬间,戛然而止。时间仿佛凝固了。他像一坨骤然被抽空了所有水分的烂泥,僵立在原地,维持着弯腰拖拽的姿势。赤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张鲜活的笑脸,瞳孔急剧收缩。刚才还沸腾着狂怒的血液,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冻结了四肢百骸。喉咙里那股灼烧的干渴和血腥味,被一股更汹涌的、冰冷的酸涩感取代,直冲鼻腔和眼眶。他止不住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布满污渍和细碎伤口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伸向那个冰冷的相框。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玻璃表面时,猛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烫到。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模糊了她的笑容。他几乎是匍匐在地上,慌乱地抓起自己身上那件同样肮脏的T恤下摆,用还算干净的内侧布料,用力地、近乎偏执地擦拭着相框的玻璃表面。动作机械而迅速,带着一种绝望的迫切。
灰尘被擦去。玻璃恢复了冰冷的光洁。照片上,杨树毛那张灿烂的、充满阳光的笑脸,清晰地、毫无保留地、带着一种残忍的温柔撞入他的眼帘,那双盛满夏日阳光的眼睛穿透了污浊的空气,直直地望进了他此刻布满血丝、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瞳孔。“呃——啊啊啊啊啊啊齁噢噢噢哦哦哦啊啊啊啊啊啊——”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鸣,从龙林紧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滚烫的液体冲破了眼眶,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这张刺痛灵魂的笑脸。大颗的泪珠砸落在冰冷的玻璃相框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又顺着光滑的表面滑落,汇成一道无声的、悲伤的溪流。他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相框,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着。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抵着照片里笑着的她。压抑的、破碎的哀鸣声,终于变成了再也无法抑制的嚎啕痛哭,声音嘶哑绝望,在空荡死寂的房间里反复冲撞、回荡,将灵魂都一同呕出来。……哭声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喉咙彻底嘶哑,只剩下无声的痉挛和抽噎。眼泪也流干了,只剩下眼眶和脸颊火辣辣的刺痛。精疲力竭的龙林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储物柜,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相框,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又注定再次失去的珍宝。相框的棱角硌着他的肋骨,带来清晰的痛感,这是唯一让他感到一丝真实感的存在。窗外,城市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着,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变幻的、模糊的彩色光斑。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而断续的喘息声。意识在极度的痛苦和疲惫中漂浮,像一片在惊涛骇浪后残存的舢板。就在这片死寂的、悲伤的余烬里——一个极其微弱、极其飘忽的声音,像游丝般钻入了他嗡嗡作响的耳膜。“……林……”龙林的身体猛地一僵,抱紧相框的手指瞬间收紧,指关节泛出青白色。幻觉,又是酒精和痛苦催生的幻听。他屏住呼吸,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再次狂跳起来。“……龙……林……”那声音又响起了。比刚才清晰了一丝。不再是模糊的音节,而是她的声音,杨树毛的声音!带着那种特有的、温软的、带着点担忧的语调,如同在混沌里将他唤醒时一样。声音仿佛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从他混乱的大脑深处、从他抱着相框的冰冷指尖、从他被泪水浸透的衣襟里渗透出来,清晰得让他浑身汗毛倒竖。“别……别过来……”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惧的气音,身体向后缩去,脊背死死抵住坚硬的柜门,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逃离这无处不在的、温柔的折磨。“求求你……别……”“……不要再……”那声音无视他的哀求,固执地、清晰地响着。不再是呼唤名字,而是带着一丝哀伤的劝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啊——操!——滚啊——!闭嘴——!闭嘴——!”龙林猛地抬起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指甲深深抠进头皮!他疯狂地摇着头,像要甩掉脑子里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但没用!那声音仿佛直接烙印在他的神经上,穿透了手掌和头骨的阻隔,清晰地、哀婉地持续着。“……好好……生活……”最后一句,带着一种悠长的、仿佛叹息般的尾音,轻轻落下,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然后,声音消失了。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龙林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捂住耳朵的双手无力地滑落,垂在身侧。他瘫软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彻底看穿的绝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怀里,相框中杨树毛的笑容依旧灿烂,在透过窗帘缝隙的、变幻的霓虹光影下,显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如同一个被遗弃在世界尽头的孤儿。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剧烈消耗,如同巨大的、粘稠的黑色潮水,一波波涌上,沉重地拉扯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酒精的余毒,在经历了这场歇斯底里的爆发后,也重新显露出它狰狞的獠牙,化作更加汹涌的眩晕和麻木,侵蚀着残存的清醒。眼皮越来越重,像坠上了铅块。视线开始模糊,地板的纹理、散落的杂物、怀中相框冰冷的边缘……一切都开始旋转、扭曲、溶解在无边的黑暗里。在彻底失去意识、坠入那片虚无的深渊之前,他最后的感知,是脸颊紧贴着的地板那粗糙而冰冷的触感,以及,相框玻璃表面,那早已被他体温捂得微温的、属于另一个逝去夏日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