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橘色霞光涂抹着天际,给城市披上了一层温柔的薄纱。杨树毛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才终于按下发送键。信息很简单:>龙林,明天有空吗?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她的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她迅速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身上,像是怕被那行字烫到,又回头看了一眼身旁那家小小的花店,指尖微微蜷缩,掌心似乎沁出了一点薄汗。屋里的龙林正沉浸在刚理顺的情节里,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几秒钟后,他放在桌角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嗡鸣。龙林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瞥了一眼亮起的手机。看到发信人的名字,他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拿起手机。看到那条简短的信息,他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他很快回复:>有,干什么信息几乎是秒回:>保密!明天下午一点,带你出门!后面还跟着一个俏皮的眨眼表情。龙林看着那个表情,眼前仿佛浮现出她此刻可能带着点狡黠又强装镇定的样子。笑意更深了些>有什么事情必须要现在发消息说吗,还是说你今天晚上不回家了?>才不是啦,只是害怕自己忘掉这些事情,所以提前跟你打好招呼。>又在办很奇怪的事情了……他放下手机,重新看向屏幕时,发现刚才那股流畅的思绪似乎被打断了一点。屏幕上密集的文字间隙里,似乎总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晃动,带着点让人心神不宁的期待。……第二天午后,阳光正好,带着初夏微醺的暖意。杨树毛早早收拾,穿着一件宽松的棉麻质地的黄色连衣裙,裙摆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她手里拿着一个帆布袋,看起来心情很好,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看到龙林下来,她眼睛一亮,随即挥挥手:“走吧!”她规划的路线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网罗着城市里那些散落的、有趣的光点。第一站是一家手工陶艺体验坊。空气里弥漫着湿润陶土的气息和拉坯机低沉的嗡鸣。店主是个笑容温和的中年女人,给他们系上沾着点点泥渍的围裙。杨树毛跃跃欲试,选了块泥巴坐到拉坯机前。当旋转的陶泥在她手中变得柔软、试图听从她的心意向上生长时,却像顽皮的孩子般歪向一边,泥浆甚至飞溅出来,在她白皙的手腕和脸颊上留下几道可爱的泥痕。她惊叫一声,随即又忍不住笑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扶,结果那不成形的泥坯彻底瘫软下去。龙林在一旁看着,从最初的惊讶到忍俊不禁,最后在她懊恼又带点娇憨的瞪视下,也拿起一块泥巴尝试。他的动作更笨拙,泥坯在他手里更像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几次尝试都宣告失败。两人看着彼此手上的泥泞和面前不成器的泥团,相视大笑起来,陶艺坊里充满了他们毫无顾忌的笑声。店主笑着摇头,递过湿毛巾。那一刻,阳光穿过高高的窗户,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也照亮了彼此眼中纯粹的、毫无负担的快乐。……带着满手的泥渍和未完成的陶坯,他们走向下一站,那是一家以精致甜点闻名的小店。橱窗里陈列的甜点宛如艺术品,杨树毛的目光被一款造型宛如粉色樱花树的慕斯牢牢吸引。她指着那款甜点,眼睛亮晶晶的:“我们就吃那个好不好?太漂亮了!”然而,笑容甜美的店员却带着歉意告知:“抱歉,这款‘春日绯樱’是每日限量款,今天已经全部被点完了。”杨树毛的眼神黯淡下去,如同烛火熄灭,嘴角努力维持的笑意也显得有些勉
强。“啊……这样啊。”她小声应着,掩饰性地低头去看菜单,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帆布包的带子。那瞬间的失落,清晰得像初冬落在玻璃窗上的第一片雪花,虽然微小,却带着沁骨的凉意。龙林看着她低垂的侧脸,心情也跟着低沉了下来。……为了弥补这份失落,他们转而去了热闹的步行街。街头艺人的吉他弹唱、琳琅满目的小摊贩、熙攘的人流,冲淡了刚才的遗憾。杨树毛很快被一个卖手工编织饰品的小摊吸引,兴致勃勃地挑选起来。她拿起一个用彩色丝线编织的手环,上面缀着几颗小小的木珠,转头笑着问龙林:“这个好看吗?”夕阳的金辉恰好洒在她仰起的脸上,笑容明媚,眼底因为之前的失落和此刻的新奇而显得格外明亮生动。龙林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想捕捉这个瞬间。轻微的提示音响起。龙林低头一看,屏幕却是一片漆黑——手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他懊恼地“啧”了一声。杨树毛凑过来吐槽:“关键时刻掉链子!被办法,好东西记在心里就好。”她晃了晃手腕上刚买下的编织手环,木珠碰撞,映衬着她的笑意。……暮色渐沉,华灯初上。他们登上了城市乐园里巨大的摩天轮。狭小的、透明的轿厢缓缓离开地面,城市的璀璨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在脚下铺展开来,流光溢彩,美得令人屏息。喧嚣的人声被隔绝在外,轿厢里只剩下一种静谧的、悬浮于尘世之上的安宁。他们并肩坐着,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这片流动的光之海洋。杨树毛的手安静地搁在膝盖上,离龙林的手只有咫尺之遥。轿厢升到最高点时,整个城市仿佛都在向他们倾倒而来,一种奇妙的、带着点晕眩的失重感攫住了心脏。龙林的目光从窗外壮丽的夜景收回,不经意地落在她的侧影上。她微微仰着头,窗外的灯火在她清澈的瞳仁里跳跃、闪烁,像盛满了揉碎的星光。那专注而宁静的侧脸,在朦胧的光线下,美得惊心动魄。一种难以言喻的、饱胀的情绪在胸腔里无声地涌动、发酵。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但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摩天轮缓缓下降,重新拥抱地面。走出轿厢,被微凉的晚风一吹,刚才那种悬浮于云端的晕眩感才稍稍平复。公园里的灯光次第亮起,在石板路上投下温暖的光晕。杨树毛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转头对龙林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就一会儿!我马上回来!”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雀跃,甚至有点神秘兮兮的紧张,不等龙林回答,便像只轻盈的鹿,转身朝着公园出口的方向小跑而去,裙摆在夜色中划过一道白色的弧线,很快消失在树影和灯光交织的路径尽头。龙林依言站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晚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他环顾四周,散步的情侣、追逐嬉闹的孩子……游乐园在夜色中依旧生动地运转着。刚刚经历的一切——陶艺坊的欢笑、错过甜点的失落、摩天轮顶端的震撼与悸动——像一幕幕鲜活的影像在脑海中回放。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过泥点的手,又想起她手腕上那串编织手环清脆的声响,还有她消失在夜色中时那雀跃的背影……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温暖、期待和一丝丝忐忑的暖流,在四肢百骸缓缓流淌。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被拉得很慢。心跳在安静的等待中,清晰地敲打着胸腔的鼓点。就在他忍不住想朝她消失的方向张望时。那个熟悉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暖黄色的路灯下。她小跑着回来,微微有些气喘,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但她的眼睛,比刚才在摩天轮上看到的任何灯火都要明亮,像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炽热的火焰。她的双手背在身后,似乎藏着什么。她在他面前站定,仰起脸,那双盛满了星火和某种决然勇气的眼睛,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路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晚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拂过她光洁的额头。“龙林,”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却异常清晰,像投入寂静湖面的石子,“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全身的力气。然后,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缓缓地、带着某种郑重的仪式感,移到了身前。一束花。不是常见的、包装华丽的花束。而是一束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野趣”的粉玫瑰。没有繁复的包装纸,只用一根粗糙的麻绳轻轻束着。花朵和花叶上甚至还带着一点新鲜的、湿润的泥土气息,在路灯的光线下,花瓣和叶片上的细小脉络都清晰可见,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她双手捧着这束朴素得近乎笨拙的花束,高高地举到他面前,脸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眼神却勇敢地、执拗地迎着他瞬间变得无比错愕的目光。“我……”她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却努力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我想了很久……龙林,谢谢你。谢谢你一直在这里,在我身边。谢谢你和我一起写那些故事,一起挤在书桌前,一起……经历所有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哪怕是争吵,哪怕是沉默,都让我觉得……特别真实,特别……好。”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怕勇气会突然消失,“我知道我很笨,有时候会搞砸事情,就像今天的陶艺,还有错过那个甜点……但是……但是……”她停顿了一下,胸口微微起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他惊愕的脸庞,也映着某种孤注一掷的、滚烫的光芒。“但是,我……”就在这最关键的话语即将冲破唇齿的瞬间——龙林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脊椎骨尾端炸开,瞬间席卷全身!那不是晚风的凉意,而是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的、足以冻结血液的绝对冰冷!眼前的景象——杨树毛捧着花束的羞涩又勇敢的脸庞,路灯下毛茸茸的光晕,那束带着泥土气息的野趣盎然的花……这一切,与他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却又无比清晰的画面,轰然重叠!那个傍晚!那个一模一样的姿势,那束同样朴素却充满生命力的花,她眼中同样明亮着的光芒。还有……紧随其后涌来的,是医院走廊里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是心电图机拉长的那声警报音,是骨灰盒冰冷的触感,是墓碑上照片里她永恒不变的、温柔笑着的脸。如同炸弹在颅内引爆,无数被遗忘的、被刻意逃避的、血淋淋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流,裹挟着尖锐的凌汛,粗暴地冲垮了他精心构筑的现实,甜蜜,期待都瞬间被这残酷的重量碾得粉碎。巨大的痛苦和窒息感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杨树毛清晰的身影开始剧烈地晃动、扭曲,路灯温暖的光晕像劣质的颜料般融化、滴落,她捧着花束的双手,她殷切望着他的脸庞,她微微开启的、即将吐出那关键话语的嘴唇……这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失真,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画面,闪烁着刺眼的雪花。“我……”梦中的杨树毛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周围世界的崩溃,她的嘴唇依旧在开合,固执地、按照既定的轨迹,说着记忆中那个傍晚她曾说过的话,声音却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吸音的水泥墙,遥远而沉闷,“……真的很喜欢……”随着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地面仿佛在塌陷。他想伸出手,想抓住眼前这个正在飞速消散的身影,想捂住她的嘴阻止那即将出口的、此刻听来如同最残忍诅咒的三个字!但他的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绝望地看着。杨树毛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剧烈地荡漾着,边缘开始破碎、消散。她捧着花束的姿势依旧凝固着,脸上那混合着羞涩和勇气的表情也凝固着,仿佛一尊正在迅速风化的蜡像。只有她的嘴唇,还在徒劳地开合,固执地想要完成那句告白。“……你……”最后一个音节,在彻底消弭于无形之前,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令人心碎
的、不真实的执拗,消散在骤然变得无比死寂的冰冷空气中。花束的影像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瞬间湮灭。路灯、树影、公园、喧嚣……所有的一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抹去。温暖的光晕被无边的、粘稠的黑暗吞噬。龙林独自一人,站在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虚空之中。刚才那饱满的期待,温暖的晚风,还有那束带着泥土芬芳的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那冰冷刺骨的绝望,和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医院仪器的长鸣,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