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蝉鸣、创可贴与无声调查
盛夏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叫着,阳光白晃晃地泼洒下来,将城市烘烤得滚烫。画室里开了空调,但老旧的机器发出嗡嗡的噪音,制冷效果有限。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松节油和颜料气味,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的甜。
江野准时出现,没有晚。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无袖运动背心,黑色运动短裤,露出精悍流畅的手臂和腿部线条。腰侧那片淤青已经转为更淡的黄褐色,边缘几乎要融入肤色,不仔细看已经很难发现。他走进来,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站到光斑下,而是先在门口顿了顿,目光扫过画架后的林叙。
林叙今天没穿那件蓝色衬衫,换了件宽松的浅灰色亚麻短袖,领口开得比平时略大,露出清晰的锁骨和一截纤细的脖颈。他正低头调色,额前的刘海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侧脸在透过天窗的光线下显得安静专注。
看到江野,林叙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弯了一下,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江野的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也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空气中少了前些天的僵硬和试探,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小心翼翼的平和。
江野走到画室中央,摆了个站姿。动作间,背心下的肌肉线条微微起伏。他没有刻意躲避林叙的目光,但耳根还是习惯性地泛起点淡红。
林叙拿起画笔,开始工作。这一次,他画得异常顺畅。笔尖带着颜料落在画布上,沙沙的声响混合着空调的嗡鸣和窗外的蝉噪,构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背景音。他的目光在江野身上停留的时间比以往更长,也更坦然。观察光影在皮肤上的细微变化,捕捉肌肉因姿势而产生的微妙张力,还有江野偶尔因为保持不动而轻轻颤动的睫毛。
休息时,江野走到小冰箱旁,拿出林叙上次买的那种薄荷糖——林叙后来补了一次货。他倒出两颗,丢进嘴里,又拿了一瓶冰水,走到窗边。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完全背对林叙,而是侧身靠着窗框,目光落在院子里被晒得发蔫的植物上。
林叙也走过去,拿了一瓶水,站在他旁边半步远的地方。两人沉默地喝着水,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和蒸腾的热浪。
“伤……好像好多了。”林叙小声说,目光掠过江野的腰侧。
“嗯。”江野应了一声,没多说。
又是一阵沉默,但并不尴尬。蝉声高亢,几乎盖过了其他一切声音。
“那天……”林叙抿了抿唇,还是问了出来,“你说要处理的事……解决了吗?”
江野喝水的动作顿了顿,侧过脸看了林叙一眼。林叙正仰头喝水,脖颈拉出纤细优美的线条,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亚麻布料很薄,贴在身上,隐约透出肩胛骨的形状。
江野的视线像是被烫到,迅速移开,耳根的红晕蔓延到了脖颈。“快了。”他含糊地回答,声音有点哑。
林叙“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他拧上水瓶盖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瓶身上凝结的水珠。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江野。
是一个小小的、印着卡通动物图案的创可贴盒,和上次江野给他贴的那个不一样,是全新的。
“这个……给你。”林叙的声音很轻,脸颊微红,“上次那个……好像卖完了。”
江野看着递到眼前的创可贴盒,上面憨态可掬的小熊咧着嘴笑。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林叙是还记得上次他给自己贴创可贴的事,甚至注意到了那个创可贴的卡通图案。
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头顶。江野的脸瞬间红透,连脖子和锁骨都染上了一层粉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林叙看他没接,脸也更红了,拿着创可贴盒的手有些无措地悬在半空。“我……我就是觉得,你可能需要……”他的解释细弱蚊蚋。
江野猛地伸手,几乎是抢一样把那个创可贴盒抓了过来,迅速塞进自己的裤袋里。动作太快,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林叙的手指,带起一阵细微的电流。
“谢了。”他憋出两个字,声音粗嘎,目光死死盯着窗外,仿佛那里有什么绝世景观,侧脸和脖颈的红晕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林叙看着他通红的耳朵和紧绷的侧脸,心里那点忐忑忽然就化开了,变成一种微妙的、带着甜意的柔软。他低下头,掩饰住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的弧度。
窗外的蝉声更加聒噪,像是要撕破这粘稠的夏日午后。画室里,空调依旧嗡嗡作响,两个并肩站在窗边的年轻人,一个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盯着窗外目不转睛;另一个低头抿着嘴偷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瓶上的标签。
空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滋滋作响,比窗外的阳光更灼人。
同一时间,城市另一端,一家隐蔽性极好的私家侦探事务所内。
许明哲坐在冷气充足的办公室里,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对面坐着一个穿着普通、相貌平凡、丢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中年男人。
男人将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档案袋推到他面前。
“许先生,您要的资料,基本都在这儿了。时间有限,有些更深层的东西,比如银行流水、详细的通讯记录、直系亲属的现状等,需要更多时间和……资源。”男人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汇报天气。
许明哲拿起档案袋,手指有些发紧。他深吸一口气,打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几张纸。
最上面是一份简洁的个人履历表,附着一张略显青涩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年轻人留着更长的刘海,几乎遮住眼睛,眼神有些躲闪,正是林叙。
许明哲快速地浏览着。林叙,二十五岁,毕业于本市一所不错的艺术院校,专业成绩优异,但社交记录几乎空白。父母是普通中学教师,均已退休,现居邻市。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没有不良记录,甚至没有像样的恋爱史。生活轨迹简单到乏味:学校,画室,出租屋。经济来源主要靠偶尔卖画和接一些零散的插画工作,收入微薄且不稳定。名下没有任何资产,租住的画室兼公寓也是老城区条件很一般的房子。
往下翻,是几张偷拍的照片。角度各异,但都很清晰。有林叙独自在超市购物的背影——正是那天遇到江野之前,有他拎着颜料袋低头走路的侧影,有他站在画室窗前发呆的样子。照片里的林叙,总是一副低眉顺眼、恨不得把自己缩到最小的模样。
最后,是几份作品资料的复印件和打印出来的网络评价截图。林叙的画作确实有灵气,尤其在捕捉光影和细腻情绪方面,得到过一些小众圈子的好评,但商业价值几乎没有被开发。评价里提到他性格极度内向,几乎不参加任何公开活动,拒绝采访,连作品照片都很少外流。
一个彻头彻尾的、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艺术宅,社恐晚期患者,经济拮据,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甚至……干净得有些过于简单了。
许明哲放下资料,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他当初把江野介绍给林叙,动机并不单纯。一方面,他确实欣赏林叙的才华,觉得江野那副好皮囊和独特气质能给林叙带来创作灵感,或许能画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无论是艺术上还是……商业上。另一方面,他知道江野离开家后处境尴尬,需要一份相对稳定又不那么耗费精力的收入来源,林叙这种安静、没那么多事的“雇主”,再合适不过。
但更深层的原因,连许明哲自己最初都有些模糊。直到江承屿在画廊开幕展后,第一次对他释放出模棱两可的信号,直到那个没有署名的号码发来要求调查林叙的指令,许明哲才渐渐看清自己无意中布下的这局棋。
江野是江承屿唯一的弟弟,也是他看似冷漠实则不可能完全放下的软肋。江野的“不驯”和“麻烦”,是江承屿需要掌控和“处理”的变量。而林叙,这个意外闯入江野单调生活的画家,就成了一个全新的、微妙的观察点和……可能的切入点。
一个干净、简单、对江野似乎有特殊影响力——尽管这影响力现在看起来还很微小的局外人。对江承屿而言,林叙可能意味着更温和的、了解甚至影响江野的途径。而对某些可能关注着江家、关注着江野的人来说,林叙也可能成为一个新的目标或筹码。
许明哲当初那点“撮合”的心思,现在想来,或许潜意识里就带着投石问路的意味。他想看看江野的反应,更想看看江承屿的反应。只是他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偏离他最初的设想。江野和林叙之间那种古怪的、越来越难以忽略的张力,还有林叙对江野那种不自知的、笨拙的关心,都超出了“模特与画家”的范畴。
而现在,那个神秘号码背后的势力,显然也注意到了林叙的存在。这意味着什么?是江承屿授意的更深入调查?还是江家其他什么人的手笔?或者是……江野那些“还没处理干净”的麻烦,已经开始波及到林叙?
许明哲感到一阵寒意。他最初的算计里,并不包括把林叙这样一个单纯到几乎透明的人,拖进可能存在的漩涡中心。林叙是他画廊的签约画家,是他“发掘”的天才,也是他……某种意义上,有些真心欣赏和想要保护的后辈。
“许先生?”对面的男人出声提醒,“这些资料……您还满意吗?关于更深入的调查……”
许明哲睁开眼,眼神复杂地看着桌上那份薄薄的档案。林叙干净得过分的履历和偷拍照上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交替在他眼前闪现。
他想起林叙第一次见到江野时,恨不得把自己塞进画架后面的样子;想起他在画廊里畏畏缩缩的样子。
这个傻子。
许明哲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当初那点功利和算计,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掺进了某些不受控制的东西。
“先到这里。”许明哲最终开口,声音有些疲惫,“后面的……暂时不用查了。钱我会照付。”
男人点点头,没有多问,起身离开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许明哲一个人,和那份摊开的、关于林叙的调查报告。空调冷气很足,他却觉得有些闷。
他拿起手机,翻到林叙的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悬了许久,打了一行字:「林叙,最近怎么样?和江野相处得还行吗?」
删掉。
又打:「画廊下个月有个小型的内部交流展,你有兴趣拿一两幅作品出来吗?」
删掉。
最后,他发了一条看似最无关紧要的消息:「天气热,画室注意通风,别中暑了。」
发送。
几乎是立刻,林叙回复了,一如既往的简短和礼貌:「好的,谢谢许哥。」
许明哲看着那几个字,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和愧疚感更重了。他放下手机,目光再次落到那份调查报告上。
照片里的林叙,站在画室窗前,背影单薄,正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窗外的蝉声,隔着玻璃和距离,隐约传了进来,与此刻画室里江野和林叙听到的,是同一片喧嚣。
许明哲靠进椅背,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棋,一旦开始下了,就很难再停下来。他只能希望,自己当初那步无心或有心的棋,不会最终变成一把伤人的刀。
而此刻的画室里,江野终于从那阵让他几乎原地爆炸的羞窘中稍稍缓过神来。他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林叙。林叙还低着头,抿着唇,但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嘴角那点压不住的弧度,显示他心情不错。
江野心里那点羞恼,莫名地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陌生的、酸酸软软的情绪。裤袋里那个小小的、带着卡通小熊图案的创可贴盒,隔着薄薄的布料,贴着他的大腿皮肤,存在感强得离谱。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过于粘稠的沉默:“你还画不画?”
林叙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点了点头:“画。”
两人走回各自的位置。阳光偏移,画室里的光影发生了变化。林叙重新拿起画笔,调色盘上的颜料在光线下折射出微光。江野摆好姿势,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林叙移动的手指,看着他指尖沾染的斑斓色彩。
画笔落下,沙沙声再次响起。蝉鸣,空调嗡鸣,笔触声,交织在一起。
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但又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中,变得截然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