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开始直播”的提醒。
风把路灯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沿着河岸走,脚步比平时慢。河水黑沉沉的,映不出光。手机一直在震,是直播间的弹幕在跳。我没点进去看。我想等它开始,再一起看。桥头有个卖烤红薯的小摊,炉子冒着烟。我走过去,买了两个。老板娘裹着厚围巾,笑着说:“一个人吃两个?”我说:“另一个给朋友。”她点点头,没多问。我捧着红薯,热量透过纸袋传到掌心。我靠着桥栏坐下,剥开一个,热气腾腾。咬一口,甜得发腻。我拍了张照片,发到朋友圈,只写了两个字:“活着。”
手机又震。苏棠的私信:“你来了?”我回:“在桥上。”她没再发。
屏幕亮了。直播开始了。
她坐在镜头前,穿一件米白色毛衣,头发扎成低马尾。背景是她的书房,墙上挂着一幅抽象画,我认得,那是我早年送她的作品,叫《裂痕》。她没化妆,眼下有点青。她笑了笑,声音很轻:“今晚不讲方法,只讲故事。”弹幕刷得很快。\
“苏老师今天好素。”\
“感觉不一样。”\
“她背后那幅画……是不是有人说过像门?”
她没看弹幕。继续说:“我曾经很擅长帮别人放下。教他们清理物品,切断关系,告别过去。我说,执念是痛苦的根源,断舍离是唯一的出路。”她顿了顿,手指轻轻摩挲着桌角,“可我忘了,有些东西,不是你想扔就能扔的。”
她抬头,直视镜头。
“三年前,我爱过一个人。他叫林晚舟,是个摄影师。我们在一起十年。他拍门,拍锁,拍空房间,却从不拍人。他说,人会走,东西不会。”
我咬着红薯,没咽下去。
“他有个习惯。每天睡前,要检查门窗三次。我说他强迫症,他说,是为了防‘她’回来。”
弹幕突然安静。
“他口中的‘她’,是他母亲。他五岁那年,母亲失踪。外婆说她死了。他不信。他一直觉得她还活着,躲在某个角落,等他去开门。”
我低头,看着河面。
“后来我才知道,她真的回来过。三次。一次在他生日,一次在他高考,一次……在他领证那天。”
我闭上眼。
“他不知道。因为他没看见。而我看见了。我告诉他,他摔了杯子,说我胡说。他把自己关在暗房,三天没出来。”
她声音有点哑。
“我总以为,只要我够理性,够坚强,就能救他。可我错了。他需要的不是解药,是有人陪他一起痛。而我,一直在逃。”
弹幕开始滚动。\
“苏老师在哭吗?”\
“她在说真人真事?”\
“那个摄影师……是不是就是拍《家的轮廓》的那个?”
她没擦眼泪。一滴掉在桌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我们分手那天,他蜷在沙发上哭。我抱着他,拍他背。他睡着了。我轻轻放下他,拿起相机,拍了最后一张。然后,我走了。我没剪掉结婚证。我一直留着。”
她从抽屉里拿出那张红卡,举到镜头前。
“我以为我不需要它。可每次直播讲到‘放下’,我都会停顿。我会想起他抱着我时,手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我睁开眼。
“今晚我来讲‘原谅’。不是教你们怎么原谅别人。是教你们……怎么原谅自己。”
她看向镜头深处,仿佛穿透屏幕,看见我。
“如果你也曾因为害怕,而推开一个需要你的人;如果你也曾因为太想被救,而忘了自己也该被救——那么,请你今晚,原谅自己。”
我低头,红薯凉了。
“林晚舟。”她突然说。
我猛地抬头。
“如果你在看,请你记住,你妈回来过。三次。她没放弃你。所以,你也不该放弃自己。”
弹幕炸了。\
“她叫名字了!”\
“是真的!”\
“他在吗?林晚舟在吗?”
我没动。
她轻轻说:“你不用回应。只要你还在呼吸,我就当你听见了。”
直播结束。
我坐在桥上,风吹得脸颊发麻。手机黑了。我把它翻过来,背面贴着一张小纸条,是我自己写的:“别信幻觉。”那是分手后第一天贴的。现在,它翘起一角,像要脱落。
我撕下它,揉成团,扔进河里。
远处传来脚步声。
我抬头。
苏棠穿着大衣,围着围巾,手里拎着保温桶,朝我走来。她走得不快,鞋跟敲在石板上,一声一声。
她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你看了?”她问。
我点头。
“弹幕都在找你。”
“我知道。”
她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把保温桶打开,里面是热粥。
“我煮的。”她说。
我没说话,接过勺子,舀了一口。白粥,撒了点葱花,很淡。
“你以前不吃这么淡的。”
“现在吃了。”
她看着河面。
“我讲完那句,就想来找你。可我又怕你嫌我烦。”
“你没烦。”
“那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我在等你说完。”
她低头,手指绕着围巾流苏。
“你恨我吗?恨我那时候走?”
“恨过。”
“现在呢?”
“现在……”我放下勺子,转头看她,“我想知道,你直播时说的每一句,是不是真心的。”
她迎上我的目光。
“全是真心的。”
“包括那句……原谅自己?”
“包括那句。”
我伸手,轻轻碰了碰她手背。和刚才在暗房一样。但她这次没缩回去。
“我昨晚梦见我妈了。”我说。
“她什么样?”
“站在井边,穿那件蓝白条纹的衣服。她没说话,就看着我。然后她弯腰,从井里捞出一把钥匙。铜的,生了锈。她递给我。我没接。她就笑了,把钥匙扔回井里。”
苏棠静静听着。
“醒来的时候,我枕头是湿的。”
她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
是张复印件。字迹泛黄,笔画颤抖。
“这是什么?”
“你妈写的信。我从陈阿婆那儿拿到的。她说,是你妈最后一次回来时,托她保管的。”
我展开。
晚舟:\
妈没走。妈只是被锁在外面。\
他们换了锁,我不敢敲门。\
我知道你过得好,这就够了。\
别找我。别恨外婆。她也是为了你。\
钥匙在你心里。\
只是你还没准备好开门。\
等你准备好了,门会自己开。\
妈爱你。
我读完,手抖得厉害。
苏棠轻轻说:“她不是不要你。她是怕吓到你。”
我把信折好,放进胸口。贴着心口。
“你新展览什么时候开幕?”她问。
“下个月八号。”
“我……能去吗?”
“你能。”
她点点头。
我们坐着,谁也没再说话。
远处有火车鸣笛,划破夜空。
我忽然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你在拍消防栓。我说,这有什么好拍的。”
“你说,生活里最不起眼的东西,可能藏着最重要的事。”
她笑了下。
“那时候我觉得你怪。可我又忍不住看你。”
“我也是。”
她转头看我。
“如果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会痛成这样,我还会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
“我会。”她说,“哪怕重来十次,我也会。”
我看着她。
她眼底有光,像熄了很久的灯,重新亮了。
我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没挣,也没握回来,就让它在我手里。
河面依旧黑。
可我知道,底下有水流。
有光。
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