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粥早就凉了。
苏棠没走。她靠着桥栏,大衣裹得严实,呼吸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我坐在她旁边,手机屏幕暗着,像一块沉进水底的石头。
风从河面刮过来,带着铁锈味和湿泥气。远处工地的塔吊亮着红灯,一明一灭,像谁在抽烟。
“你工作室的灯,一直亮到几点?”我问。
她没看我,“看你。”
我侧头。她嘴角有一点弧度,很淡,但不是假的。
“以前你熬夜冲胶片,我睡不着,就坐那儿看你剪片子。”她说,“你总把背带缠在手腕上转圈,像在绞绳子。”
我记得。那时候我失眠,她说我眼神像被困住的猫。
“现在还转吗?”
“不转了。”我摊开手,“手抖得厉害,转不了。”
她伸手,轻轻按住我掌心。温度透过皮肤传进来。
“你刚才直播说……原谅自己。”我声音哑,“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她收回手,从大衣口袋掏出一卷胶片,递过来。
“你拍的。”她说,“去年冬天,你寄给我的。没写地址,没留话,就一个铁盒。”
我接过。标签上是我字迹:**《门缝》**。
“我没冲。”她看着河面,“我知道里面是什么。可我不敢看。”
我盯着那卷胶片。记忆断片般涌上来——雪夜,我蹲在林巷七号门口,手指冻僵,按下快门。一张,两张,十张。门缝底下塞着半张纸,字迹被雨水泡糊了。
“你妈最后一次来,是2019年4月16号。”苏棠说,“你领证前一天。她把信塞进去,站了四十分钟。邻居看见的。”
我喉咙发紧。
“你外婆烧了所有东西。可有一张,掉进了地砖缝里。陈阿婆偷偷捡出来,藏了二十年。”
“什么?”
“你五岁生日那天的照片。你妈抱着你,在井边。她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笑得很轻。背面写着:‘晚舟,妈妈没走,妈妈只是藏起来了。’”
我闭眼。
“她不是疯。”苏棠声音低,“她是被迫住院的。陈秀兰以监护人名义签的字。诊断书是假的。她根本没病。”
“那她为什么……不报警?不告她?”
“她怕你恨她。”
“恨她什么?”
“恨她没早点回来。”
我睁开眼。河水黑得不见底。
“她说,你五岁那年,她想带你走。可陈秀兰拿刀抵着你脖子,说‘你要敢动他,我就杀了他’。她只能走。后来她逃出来,一次次回来,可你都看不见她。她说……你是她的报应。”
“放屁。”我猛地站起来,声音撕裂夜色,“她才是报应!她明明可以——”
“她不可以。”苏棠也站起来,直视我,“你不是她。你不知道一个母亲看着孩子被人抢走,却不敢碰他一下,是什么滋味。”
我喘着气,胸口像被铁钳夹住。
“你以为你痛?”她往前一步,“她更痛。她活着,比死还痛。”
我张嘴,说不出话。
她摘下围巾,轻轻搭在我肩上。橙花味混着药水气,一点点渗进衣服。
“你展览开幕那天。”她说,“我想去。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她。”
我点头。
“你准备放什么?”
“空房间。”我说,“十三间。每一间,都是她可能藏身的地方。”
“最后一间呢?”
“门开着。”
她看着我,几秒。然后伸手,理了理我衣领。动作很轻,像小时候她帮我系围巾。
“你瘦了。”她说。
“你也是。”
“吃饭了吗?”
“吃了。”
“真的?”
“嗯。”
她不信,但没拆穿。
远处传来脚步声。环卫工推着清洁车,扫帚划过石板,沙沙响。
我们谁都没动。
“你结婚证……还在抽屉里?”我问。
“在。”
“为什么不扔?”
“你说呢?”
我低头。
“你要是想重新办……”她顿了顿,“我可以穿裙子。”
我猛地抬头。
她看着我,眼睛亮得吓人。
“不是为了仪式。”她说,“是为了让全世界知道,我没后悔过。”
我往前一步,握住她手。
她没躲。
“苏棠。”我声音发抖,“我能……重新开始吗?”
她没答。
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塞进我手里。
纸质,边缘有点毛糙。
我低头看——
**《没有门的房子》摄影展预展邀请函**\
**时间:5月8日晚7点**\
**地点:旧纺织厂艺术中心**\
**备注:请携伴侣同行**
“你什么时候……”
“昨天印的。”她说,“我就等你一句话。”
我捏着票,指节发白。
“那你……今晚能留到天亮吗?”
她看着我,很久。
然后,轻轻点头。
我们没再说话。
回到文创园,她开门,我跟着进去。地板还是冷的,海报上的字在暗处模糊不清。
她走进暗房,我站在门口。
“要一起洗吗?”她问。
我走进去。
红灯亮起。药水味扑面而来。她递给我手套,我戴上。手抖得厉害,她帮我拉紧腕口。
她把胶卷放进显影罐,加药水,盖紧。
“摇。”她说。
我接过,开始摇。手腕用力,节奏稳定。
她站在我身边,头靠我肩。很轻,但实实在在。
十分钟后,她取出胶卷,挂起晾干。
我们等。
半小时后,她扫描,投影上墙。
第一张:雪夜,林巷七号。门缝底下塞着半张纸,字迹模糊。
第二张:井边,一只女人的手伸出来,指尖沾着泥,正要碰我的鞋。
第三张:巷口,她站在路灯下,病号服被风吹起,像一面投降的旗。
第四张:民政局对面长椅,她坐着,手里拎着布包,望着门口,眼神空了。
第五张:我抱着苏棠,在沙发上哭。她抱着我,眼角有泪,没掉下来。
第六张:她走出工作室,回头看了眼门,然后转身,走进雨里。
第七张:我独自坐在暗房,手里捏着钥匙,对着墙上的裂缝拍照。
她一张张看,没说话。
直到最后一张——
是我今早出门前,拍的。
镜子里的我,背着包,手里拿着那张满月照。我妈抱着我,笑得那么年轻。
“你拍了这个?”她问。
“嗯。”
“为什么?”
“因为……”我声音低下去,“我想让她知道,我记住了。”
她转身,抱住我。
很紧,像要把我揉进骨头里。
我反手抱住她,脸埋她颈间。橙花味,药水味,还有她呼吸的温热。
“别松手。”我哑着嗓子,“这次……别松手。”
她没答。
只是抱得更紧。
外面,天快亮了。
街灯一盏盏熄灭。
而我们,还站在红光里。
手机震了一下。
是一条新消息。
陌生号码。
只有四个字:
“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