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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谈心

愿安Ys

廷杖后的日子,像浸在一种粘稠而滞涩的胶质里。萧玦身上的伤,在太医署最好的金疮药和宫人们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一日日好转。紫宸殿的寝阁依旧温暖,龙涎香的气息依旧沉静,身下的锦褥依旧柔软,可一切又都不同了。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地蜷在祖父的御榻上,或是在批阅奏章的间隙,凑过去说些没大没小的俏皮话。他变得沉默,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趴着,或是侧卧着,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没有焦点。皇帝来看他,他便垂下眼睫,规规矩矩地唤一声“陛下”或是“祖父”,语气平直,听不出情绪。皇帝问话,他答得简短,绝不多言。那日午后枕在祖父膝头呢喃撒娇的少年,仿佛被那顿廷杖彻底打没了踪影。

皇帝看在眼里,面上不显,依旧每日处理完朝政便过来,有时坐在榻边看他片刻,有时只是站在门口望一眼。他不强行找话题,也不刻意安抚,只是将探视变成一种沉默的习惯。他会亲自检查萧玦的伤处,指尖蘸了药膏,一点点揉开那些顽固的青紫。他的动作始终很轻,带着一种与帝王身份不符的小心翼翼。萧玦起初身体会僵硬,后来渐渐放松,但仍不看他,也不说话,像一尊没有回应的、温顺而冰冷的玉雕。

直到那天夜里。

萧玦睡得并不安稳,身后的伤处隐隐作痛,梦境也光怪陆离,一会儿是文华殿上冰冷的目光,一会儿是祖父抚摸他发顶的温柔,最后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他猛地惊醒,心跳如擂鼓,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寝阁里只留了一盏角落里的长明灯,光线昏黄。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却看见祖父竟和衣靠坐在榻边的圈椅里,头微微后仰,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案几上还堆着小山似的奏章,朱笔搁在一旁,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萧玦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祖父眼下的乌青,看到他鬓角不知何时生出的、在昏暗光线下尤为刺眼的白发,看到他即使睡着,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那一刻,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既是祖父又是皇帝的男人,卸下所有威严后,露出的无法掩饰的疲惫与苍老。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似乎睡得并不踏实,动了动,身上搭着的一件外袍滑落在地。

几乎是下意识的,萧玦伸出手,想去替他捡起来。动作牵动了伤处,他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这细微的声响立刻惊动了皇帝。他倏然睁开眼,眸光在瞬间的锐利后,迅速转为清醒与关切,第一时间看向榻上的萧玦。

“怎么了?可是伤口疼?”皇帝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身体已自然而然地前倾,伸手探向他的额角,试了试温度。

那动作,那语气,与过去无数个他生病或做噩梦的夜晚,一般无二。

萧玦的手还僵在半空,看着祖父近在咫尺的、带着倦色却满是担忧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没事。”

皇帝似乎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滑落的外袍,自己弯腰捡了起来,随手放在一旁。他重新坐回椅中,揉了揉眉心,看向萧玦:“是做噩梦了?”

萧玦沉默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还早,再睡会儿。”皇帝的声音温和了些,“朕在这里。”

他没有再靠在椅背上,而是坐直了身子,目光落在萧玦脸上,带着一种无声的陪伴。

萧玦重新趴好,却再也无法入睡。他能感觉到祖父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在朝堂上隔着冕旒的冰冷审视,而是熟悉的、带着温度的关切。方才看到的疲惫与白发,如同烙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祖父……”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打破了长久的沉寂。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应道:“嗯?”

“那日……在文华殿,”萧玦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您……也很为难吧?”

问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依旧没有看皇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锦褥。

皇帝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影显得格外深邃。

“嗯。”良久,他才发出一个单音,沉重而压抑。“很为难。”

他没有解释,没有重申那些江山为重的道理,只是承认了这份“为难”。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萧玦心中那扇紧闭的门。所有的委屈、愤怒、不解,似乎在这简单的承认面前,找到了一丝得以安放的缝隙。原来祖父并非无动于衷,原来那冰冷的姿态下,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挣扎。

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沉默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孙儿……”萧玦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低,却少了几分僵硬,多了几分艰涩的坦诚,“……那天,很疼,也很……害怕。”

他终于说出了口。不是控诉,只是陈述。陈述那份被他压抑了许久的、最真实的感受。

皇帝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拢了一下。他看着少年微微颤抖的肩背,看着他后颈上细软的绒毛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心脏像是被温水浸泡着,又带着细密的酸胀。

“朕知道。”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去揉按伤处,而是轻轻覆在了萧玦放在锦褥的手背上。那只手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皇帝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将它缓缓包裹住。

“祖父知道。”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迟来的、笨拙的安抚。

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透过皮肤,一点点渗入冰封的血脉。萧玦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祖父握着。眼眶有些发热,他用力眨了眨,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寝阁内再次安静下来,只余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空气中弥漫的药味似乎也淡了些,被一种缓慢流淌的、无声的暖意所取代。

那之后,萧玦依旧没有变得像从前那般活泼多话,但他不再刻意回避祖父的目光,偶尔皇帝问起功课或身体,他也能多回应几句。皇帝依旧每日来看他,亲自上药,有时会挑几件不那么紧要的朝堂趣事说给他听,或是将他过去批阅的、带有稚嫩批注的奏章找出来,与他一同回顾,点评得失。

关系像是在小心翼翼地修复,如同修补一件珍贵的瓷器,缓慢,需要极大的耐心,那些裂痕依然存在,但至少,不再继续扩大。

一日午后,阳光正好。萧玦已经能勉强靠着软垫坐起来一会儿。皇帝批完奏章,走到榻边坐下,看着他气色稍好的脸颊,忽然道:“等你再好些,随朕去西苑走走。那里的荷花,该开得差不多了。”

萧玦抬起头,迎上祖父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帝王的深沉,也有祖父的温和期待。

他静默片刻,终于,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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