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日子，像是被无形的手调慢了滴漏。萧玦臀上的伤已大好，只留下些淡粉色的痕迹，提醒着那段趴在榻上不能乱动的时光。许是憋得狠了，伤一好，那点子被强行压下的活泛气儿又悄悄冒了头，只是经过上次砚台事件，他到底不敢再往御案上伸手。
百无聊赖间，另一个念头，如同藤蔓般悄悄缠绕上来——零花钱。
他虽是皇太孙，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但真正能由着自己心意花销的“体己钱”，却牢牢攥在祖父手里。每月那点固定的份例，对于偶尔想淘换些宫外新奇玩意儿、或是打赏身边得力宫人的萧玦来说，实在是捉襟见肘。前几日他看中一套前朝孤本印谱，价值不菲，眼巴巴地去求祖父，结果皇帝眼皮都没抬，只一句“玩物丧志”，便将他打了回来，顺带以他“养伤期间心思浮动”为由，将下个月的份例也一并罚没了。
这下真是囊中羞涩，寸步难行。
萧玦趴在窗边，看着庭中洒扫的小内侍腰间晃悠的荷包，都觉得格外刺眼。他烦躁地翻了个身，目光无意识地在殿内逡巡，最后，定格在博古架上一柄玉如意的流苏上，那流苏的结法……他猛地想起了那日来去匆匆的太子，他腰间似乎也挂着一个类似的、用料却普通许多的荷包。
太子……他的父王。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记得宫人们私下偶尔的闲聊，说太子殿下虽不掌实权，但名下产业颇丰，光是皇庄岁入便极为可观，东宫的用度也向来宽裕……
一个“钱多”，一个“没怎么见过”，再加上那日太子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笨拙而真切的关切，几个因素在萧玦心里翻滚碰撞，最终汇聚成一个大胆又带着点试探意味的计划——去找太子要零花钱。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疯长。他知道祖父不喜他与太子过多接触，那日紫宸殿中无形的隔阂与压力，他感受得分明。可越是禁忌，越是囊中空空的窘迫，反而滋生出一种叛逆的冲动。他倒要看看，那位“钱多”又似乎很想关心他的父王，会如何应对。
这日，他觑着皇帝在暖阁召见几位老臣议事，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便悄悄溜出了紫宸殿。他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一个心腹小内侍，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路询问谨慎的宫人，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了东宫地界。
与紫宸殿的庄重威压、处处彰显帝王气派不同，东宫显得更为清雅安静，甚至……有些过于冷清了。宫人不多，见到他这位突如其来的皇太孙，个个面露惊诧，慌忙跪倒行礼，眼神里都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通传之后，萧玦被引了进去。太子萧景瑜正坐在书案后，似乎在看什么文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到是他，明显愣住了，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案上，溅开几点墨迹。
“玦……玦儿？”萧景瑜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圈椅，他也顾不上扶，几步就跨到了萧玦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难以置信，“你怎么来了？可是……可是有什么事？”他的目光急切地在萧玦身上扫视，像是要确认他是否安好。
萧玦被他这过于热烈的反应弄得有些不自在，后退了半步，依着规矩行礼：“儿臣参见父王。”
“快起来，不必多礼。”萧景瑜连忙虚扶，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这里没有外人。”他引着萧玦到一旁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动作甚至有些手忙脚乱。“是紫宸殿缺了什么？还是下面的人伺候不用心？你尽管跟父王说。”
萧玦捧着那杯温热的茶，垂着眼睫，心里那点算计在太子纯粹而汹涌的关切面前，竟有些难以启齿。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低声道：“没……没什么。就是……就是儿臣近日看中了一套印谱，想着……想着收藏……”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萧景瑜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了悟，紧接着便是更深的心疼和一种……近乎受宠若惊的喜悦。他的玦儿，主动来找他了，是为了这样一件小事。
“缺银子了是不是？”太子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仿佛怕惊跑了眼前这只难得靠近的小兽，“跟父王还客气什么。”他说着，立刻转身走到书案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绣着云纹的锦囊，看那鼓胀的程度，里面装的绝非小额银钱。他觉得不够，又打开一旁上了锁的紫檀木匣，从里面取出厚厚一叠银票，看面额，最小也是五百两。
他将锦囊和银票一股脑儿地塞到萧玦手里，力道大得几乎有些鲁莽：“这些你先拿着花，不够再跟父王说！父王这里别的没有，就是……”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后面的话不太合适，改口道，“你年纪小，喜欢什么尽管去买，别委屈了自己。”
萧玦被手里那沉甸甸的触感和厚厚一叠银票惊住了。他预想过太子可能会给，但没想到会给得如此……汹涌澎湃，毫不设防。那锦囊里的金银锞子硌得他手心生疼，银票的厚度更是远超他的想象。他抬头，看着太子那双因为激动而微微发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算计或犹豫，只有纯粹的、恨不得将一切都捧给他的急切。
这一刻，萧玦心里那点利用和试探，忽然变得有些卑劣和可笑。
他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喉咙有些发干，低低道：“谢……谢谢父王。”
“傻孩子，跟父王说什么谢。”萧景瑜看着他收下，脸上绽开一个极其舒朗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常驻的郁色，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年轻明亮了许多。他抬手，似乎想摸摸萧玦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有些迟疑地顿住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缺什么，想吃什么玩什么，直接来找父王，记住了吗？”
萧玦点了点头，心里乱糟糟的，揣着那烫手山芋般的银钱，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怀揣着巨款，心神不宁地溜回紫宸殿，刚踏进寝阁门槛，一抬头，就看见皇帝正端坐在御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似乎等他已久。
萧玦的心猛地一沉。
皇帝放下书卷，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最后，定格在他因为塞了东西而显得有些鼓囊的胸前衣襟。
“去哪儿了？”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萧玦头皮发麻，知道瞒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小声道：“去……去东宫给父王请安。”
“请安？”皇帝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嘲讽，“请安需要揣回这么些东西？”他朝旁边侍立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那内侍立刻上前，恭谨地对萧玦道：“殿下，得罪了。”说着，便伸手从他怀里将那鼓鼓囊囊的锦囊和厚厚一叠银票取了出来，双手呈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看也没看那价值不菲的银票，只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只沉甸甸的锦囊，在指尖掂了掂，发出金银碰撞的清脆声响。他目光重新投向脸色发白的萧玦，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锤：
“朕竟不知，朕的太孙，何时缺钱缺到要去东宫打秋风了？”
萧玦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屈辱感和被看穿的狼狈让他无地自容。
皇帝将锦囊随手丢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看来是朕平日对你太过宽纵，让你忘了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他顿了顿，下达了最终判决，“这些，朕没收了。另外，未来半年，你的月例，一并停掉。”
萧玦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和不服。
皇帝迎视着他的目光，眼神深邃冰冷：“怎么？觉得委屈？还是觉得，东宫的金库，比朕的旨意更管用？”
萧玦咬紧了唇，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被随意丢弃在案上的锦囊和银票，那是太子……是他那位陌生的父王，毫不迟疑、倾其所有般的给予。而在祖父这里，这一切只换来了“打秋风”的讥讽和更严厉的惩罚。
他忽然清晰地认识到，在祖父划定的界限里，他与太子之间，连这点微不足道的银钱往来，都是不被允许的。
他低下头，不再争辩，只是将那翻涌的委屈和一丝对东宫那边莫名的愧疚，死死压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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