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巴掌的余韵，如同夏日骤雨后的潮湿水汽，悄无声息地浸润在紫宸殿的空气里，久久不散。萧玦变得格外“安分”了几日，大部分时间只是歪在榻上安静看书，或是摆弄皇帝赐下的几样精巧玩意儿，连眼神都收敛了许多，不再往御案上那些“不能碰”的东西上乱瞟。只是那点子安分里，总透着一股刻意压制的、不太自然的沉闷。
皇帝看在眼里，并未点破，只偶尔在批阅奏章的间隙，抬眼看看窗边那抹显得有些孤零零的身影，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日午后，萧玦正对着一局残棋自弈，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又被强行压制下去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压低嗓音的通传：“陛下，太子殿下在殿外求见。”
“太子”二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萧玦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澜。他执棋的手指顿了顿，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向殿门方向。太子……他的父亲。这个称呼对他而言，遥远而模糊。记忆中，他似乎没见过这位父亲几面，每次都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在盛大的典礼或宫宴上，看到一个穿着储君服饰、面容肃穆、与祖父眉眼有几分相似，却总是垂着眼、沉默寡言的身影。祖父从不主动提起，他也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位血缘上的至亲。
皇帝握着朱笔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笔尖在奏章上洇开一小团不易察觉的墨迹。他眉头微蹙，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耐，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宣。”他放下笔，声音听不出情绪。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着杏黄色储君常服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太子萧景瑜，身量比皇帝略瘦削些，面容继承了萧氏一族的好样貌，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郁色，使得他那张本该英挺的脸，显得有些过于沉肃，甚至带着点谨小慎微的僵硬。他步伐很快，却又在踏入殿内后猛地收住，像是踩在了无形的界限上，对着御座方向，一丝不苟地行下大礼：“儿臣，叩见父皇。”
他的声音清朗，却透着一股刻意打磨过的恭顺，每一个字都拿捏着分寸。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目光甚至没有完全从面前的奏章上移开，“何事？”
萧景瑜站起身，垂手侍立，目光飞快地、极其隐晦地从殿内扫过，当触及窗边软榻上那个正望着他的少年时，他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那里面迅速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急切，甚至有一丝……痛楚？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萧玦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儿臣……”萧景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有些艰难地开口，“听闻……听闻玦儿前些时日……身体不适，心中甚是挂念。特来向父皇请安，并……并想看看他。”
他说得委婉，但“身体不适”四个字，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紫宸殿内维持着的平静假象。文华殿的廷杖，动静那样大，怎么可能瞒得过身为储君的太子？
皇帝终于抬起了眼，目光落在太子身上，那目光很沉，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冷漠的锐利。“你有心了。”他淡淡道，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玦儿已无大碍，将养些时日便好。”
这话语里的疏离和阻隔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萧景瑜的身体似乎绷得更紧了些，他低着头，双手在袖中微微握拳，指节泛白。他沉默了一瞬，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父皇……儿臣，能否……近前看看玦儿？”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皇太孙”这个尊号，而是唤了“玦儿”。
萧玦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他看到祖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得更紧了些，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皇帝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动作缓慢而优雅，却无形中施加着巨大的压力。良久，他才放下茶盏，目光转向萧玦，语气听不出喜怒：“玦儿，你父亲来看你了。”
这话像是一道指令，将萧玦从旁观者的位置推到了舞台中央。他有些无措地放下棋子，从软榻上站起身，动作间身后的伤处仍有些隐隐作痛。他走到殿中，对着那个陌生的父亲，依着规矩，躬身行礼：“儿臣，参见父王。”
他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却也有着面对陌生人的拘谨和疏远。
萧景瑜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快起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急促，目光灼灼地落在萧玦脸上，像是要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萧玦看不懂的情绪，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你……你可还好？身上……还疼不疼？”他问得直接，带着一种属于父亲的、笨拙而真切的关切，与他之前那恭顺刻板的形象判若两人。
萧玦被这过于直白和热烈的关心弄得有些懵，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太子想要碰触他手臂的动作，低声道：“劳父王挂心，儿臣……已好多了。”
他这细微的躲避，让萧景瑜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下去，那浓烈的关切像是被冷水浇熄，只剩下一点狼狈的余烬。他缓缓收回手，嘴角牵起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低声道：“好……好多了就好……”
皇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方才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小孩子顽劣，受些教训也是应当。如今既已知错，好生将养便是，不必过于挂怀。”
他轻描淡写地将那场几乎打断骨血的廷杖，归结为“顽劣受教训”，将太子那几乎溢于言表的痛惜与担忧，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萧景瑜猛地抬头看向皇帝，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触及皇帝那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目光，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最终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恭顺僵硬：“是……父皇教训的是。儿臣……明白了。”
他站在原地，身形显得有些单薄和孤寂。目光再次转向萧玦，那里面只剩下小心翼翼的、几乎带着恳求的温和：“玦儿……你好生休息，父王……改日再来看你。”
萧玦看着他，看着这个名义上是自己父亲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迅速掩藏起来的落寞和痛楚，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酸酸涩涩的，说不清道不明。他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依着礼节回道：“是，恭送父王。”
萧景瑜又对着皇帝行了一礼，这才转身，一步步向外走去。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僵硬和沉重，仿佛背负着无形的枷锁。
直到那杏黄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紫宸殿内那令人窒息的凝滞感才缓缓散去。
萧玦站在原地，有些怔忪。父亲……原来他的父亲，是这样的。那眼神里的关切，不似作伪。可为何，祖父不喜他？为何自己与他，如此陌生？
“还站着做什么？”皇帝的声音从御座方向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棋局可琢磨透了？”
萧玦回过神，转头看向祖父。皇帝已经重新拿起了朱笔，神情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可萧玦却敏锐地感觉到，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默默地走回窗边的软榻，重新拿起那枚冰冷的棋子，却再也无法专注在棋局之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太子那双复杂难言的眼睛，和那句带着颤抖的“还疼不疼”。
原来，这深宫之中，并非只有帝王与太孙。还有一位被隔绝在外的太子，一份沉默而汹涌的父爱。
这发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远比想象中更为悠远。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