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凌晨五点，天还没亮。风从巷口灌进来，带着一股铁锈和落叶泡在水里发酵后的味道。我站在这条巷子外面，脚踩在一块翘起的水泥板上，鞋底碾碎了几片湿透的梧桐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外套，背上的帆布包边角磨出了毛边，是大学第一年买的，一直没换。包里装着我的博士论文初稿，还有那本从不离身的硬皮笔记本。我伸手摸了摸右侧砖墙，指尖碰到一道凹痕——那是五年前刻下的字：“我要出去”。
字迹歪得像抽筋的手写出来的，但很深。那时候我的手抖得厉害，指甲劈了，钥匙卡在砖缝里，我就用它一遍遍划下去。那天晚上我没能参加中考口语考试。他们堵在这里，笑着看我撞门、喊人、哭都没用。后来我落榜了，进了职高。
现在我回来了。
巷子比记忆里窄。两堵斑驳的老墙夹着一条不到两米宽的通道，地上全是泥水和垃圾。废弃的课桌腿朝天戳着，像是被人砸烂后扔在这儿的。墙上贴满了小广告，最显眼的是一个二维码，旁边写着：“《逆光者手记》原型地，扫码看弹幕”。下面有人用红漆涂了三个字：“她来过”。
我没扫。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脚边有朵干枯的山茶花，白色，插在墙缝里，花瓣边缘泛黄卷曲，应该是谁放的。可能是粉丝，也可能是蹭热度的自媒体。我不认识这花，但记得山茶开在冬天，耐冷，不怕压。我蹲下身，没碰它，只是看着。
手机震了一下。
我拿出来看了一眼，锁屏上方弹出一条推送：【热门回放】《校花回忆录：那夜我跪地求她放过》——主播赵莺莺含泪讲述“因嫉妒林晚才华冲动围堵，事后跪地忏悔却被冷漠拒绝”，直播间峰值人数破百万，弹幕刷屏“姐姐好勇敢”“破防了”“林晚太冷血了吧”。
我点开视频。
画面里的赵莺莺坐在暖光灯下，妆容精致，眼角特意画出一点泪痕。她声音哽咽：“……我真的后悔死了。那天晚上，我跪下来求她原谅，我说‘林晚你别走，我错了’，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那么被抛弃了……”
镜头切到模拟场景：昏暗巷口，穿校服的女孩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合十，仰头望着另一个背影。背景音乐是钢琴版《追梦赤子心》。
我关掉了。
手指有点抖。
不是因为恨。是荒谬。一种被彻底扭曲的荒谬。那天晚上她站在人群中间笑，说“装什么清高？你这种人就该一辈子烂在职高”，然后一脚踢翻我抱着的英语书。我没有看见她跪下。那天晚上没人跪。那天晚上只有笑声。
我掏出笔记本，翻开空白页，笔尖狠狠压下去：
你们一边消费我的苦难，一边嘲笑我不懂感恩；\
你们追捧虚构的忏悔，却对真实的沉默视而不见。\
光是怎么来的？是从指甲抠进砖缝里爬出来的！\
有没有人想过——当你们在弹幕里喊‘破防’的时候，真正的痛正在被篡改？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停住，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
包里又震了一下。
这次是微信。沈峤的消息跳出来：
刚看完你模型第三版，整体严谨，但有个漏洞——你没算进人心的重量。
我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
沈峤这个人，说话永远像在写论文。第一次见我，是在学院报告厅，我做完田野调查汇报，他坐在后排提问：“你的样本是否过度依赖个体叙事？结构性压迫不能简化为逆袭故事。”我当时回他：“那你去职高门口站一晚，看看有没有结构来救你。”
后来他开始读我的笔记，再后来，他帮我把一百多个访谈对象的生命轨迹做成动态数据图。他做的图很冷，线条干净，颜色克制，可每次都能准确戳中我藏在文字底下的情绪。
但他不懂“人心的重量”是什么。
人心不是变量。人心是火，烧起来能把人烤熟，也能让人冻死。
我没回他。
我把笔记本塞回去，从夹层抽出一张纸——致谢草稿。上面只写了两行：
感谢陈砚秋教授五年来严苛而无私的指导；\
感谢沈峤老师在数据可视化上的技术支持……
其他名字都空着。
我掏出打火机，咔哒一声打着。火苗窜上来，我将纸角凑过去。火舌舔上纸面，迅速蔓延，黄色的光映在我脸上，照得眼眶发烫。
“这一程，我不需要你们记住。”我说。
风忽然大了，火星四散，像一群飞走的萤火虫。纸烧到一半时，我松了手，任它飘落。灰烬打着旋儿，有些粘在湿墙上，有些落在积水洼里，嘶的一声灭了。
只剩一小片残灰落在我鞋边。
我低头看。
那上面还连着半句话，没烧尽：
……除了你，秦叔。
我站着没动。
秦叔。老秦。我职高班主任。五十多岁，秃顶，常年穿一件起球的灰夹克，说话带着浓重本地口音。他从不偏袒我，也不护短，但我交不起书本费那天，是他默默垫了钱；我连续三个月考第一却没人鼓掌那天，是他一个人在讲台前拍了三下巴掌；我答辩前夜发高烧，是他凌晨开车送我去医院，坐在走廊长椅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我的病历单。
我没见过他第二次。
毕业后我没联系他。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来报恩的。我不是。我只是活下来了。
可此刻，这片灰烬像根针，扎进胸口。
我弯腰，想捡起来，手伸到一半又停住。算了。让它留在这里吧。
我转身要走。
刚迈出一步，巷口传来窸窣声。
有人来了。
一个穿直播马甲的年轻人举着自拍杆冲进来，镜头对着四周扫：“家人们！我们现在就在《逆光者手记》真实事发地！看到这个铁门了吗？当年林晚就是被锁在这外面，错过人生唯一一次翻身机会！评论区扣‘心疼’，我带你们找她当年刻的字！”
他蹲下身，用手电照墙根，突然激动：“找到了！就是这句‘我要出去’！太震撼了！姐妹们，这就是底层女性挣扎的见证啊！”
他掏出一瓶喷雾，在字迹旁边喷了个荧光标记，大声念：“关注主播，解锁更多逆光故事幕后花絮！现在下单‘逆光同款笔记本’，送限量版山茶花书签！”
我站在他背后，没说话。
他忙活半天，终于察觉到身后有人，猛地回头，脸一下白了：“你……你是……”
“我是。”我说。
他僵住，自拍杆差点掉地上。“林、林老师？您怎么在这儿？”
“我来看看。”我说，“看看你们怎么把我活过的日子，变成你们赚钱的布景。”
他张嘴想解释，我抬手打断。
“不用说了。你做你的流量。我走我的路。”
我绕过他，朝巷外走去。
他没追上来，也没再开直播。我听见他低声对耳机说：“先下播……人……本人出现了……”
走出巷口时，天边开始泛青。
街灯一盏接一盏熄了。一辆环卫车缓缓驶过，水柱冲刷着路面，把一张传单卷进下水道。那是我之前捡起来的那张——赵莺莺主演的“校园怀旧剧场”宣传单。背面还贴着那个匿名群聊截图：“我们欠林晚一句道歉”接龙。
37个人留言。
最长那条写着：“那天我没拦住她们……我一直记得你蹲在角落抄单词的样子。”
我没保存，也没转发。那种迟到的愧疚，像雨后冒出来的蘑菇，好看，但没根。
我走过路口，看见一家24小时便利店亮着灯。推门进去，店员正打着哈欠。我买了一瓶矿泉水，一杯热咖啡，又拿了个三明治。
结账时，店员抬头看了我一眼，忽然愣住。
“你……你是不是林晚？”她小声问。
我点头。
她眼睛一下子亮了：“我在知乎看你的专栏！《逆光者手记》每篇我都存了！你写的那个‘图书馆天花板漏雨，我蹲在角落背GRE’那段，我哭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大概二十出头，穿着便利店制服，胸前名牌写着“李婷”。她手有点抖：“我也……也是职高毕业的。现在在考成人本科。你写的那些话，真的……真的让我觉得还能试一次。”
我拿起咖啡，轻轻碰了下她的收银台：“那就试。”
她红了眼眶。
我走出店门时，晨光终于刺破云层，照在巷口铁门上。二维码旁边，不知谁新贴了一张便利贴，蓝底白字：
今天也有人来看光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巷子空了。风卷着最后一点灰烬打转。那朵干枯的山茶花还在墙缝里，没被人拿走，也没被人踩碎。
我喝了一口咖啡，有点烫。
然后我走了。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沈峤。
回我。
两个字。
我没回。
我知道他会等。
我也知道，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完。但走到尽头时，如果有人站在光里等你，那就不是一个人了。
我加快脚步。
校门口的银杏树该黄了。今天我要交论文终稿。陈砚秋说，答辩安排在下个月七号。
我得准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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