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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的灯是冷白色的,照得人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投影幕布上,我的模型正在运行——那张我熬了三百多个夜晚才画出来的“职高生跃迁路径动态图”,像一张发光的网,彩色轨迹交错,每一个节点都是一条命。周灼的名字在右下角闪着暗红光,像一滴没干透的血。
我坐在后排,手边放着打印好的论文终稿,纸页边缘被我捏得有点卷。帆布包还在肩上,毛边蹭着胳膊,熟悉的粗糙感让我稍微稳了点神。窗外银杏叶还没落尽,有几片贴在玻璃上,被风一吹,轻轻拍打,像是谁在敲窗户。
陈砚秋坐在第一排正中央,黑呢外套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头发一丝不乱地挽在脑后。她没回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像一块压在胸口的铁。
“你带着终稿来了?”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但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我点头:“嗯。”
她这才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很短的一瞬,又移开。手指在平板上划了一下,投影暂停。画面定格在我访谈录里的一段话:“他说‘我要出去’的时候,指甲一直在抠墙……我听见了。”——这是周灼的声音,录于去年冬天,他租住的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
“你的情感动机正在污染学术客观性。”她说。
我整个人僵住。
不是愤怒,不是委屈,是一种更冷的东西,顺着脊椎往上爬。好像五年前那个雨夜,我又站在了巷口,门锁着,外面一群人笑着,而我喊不出声。
没人说话。角落里有人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杯子放回桌面时发出一声轻响,像敲在神经上。
我想开口,但她已经调出一页批注,投在幕布上,红字密密麻麻:“样本偏差显著。过度依赖个案叙事,情感代入过强。尤其是……周灼。”
她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嘴角往下压了一下,像在说一个不该出现在学术文本里的脏词。
“这种人的话能当证据?”她冷笑,“他连高中文凭都没有。你要用一个混社会的前科青年的记忆,支撑整个理论框架?”
我慢慢站起来,腿有点沉,像灌了水泥。讲稿在我手里,但我没看。
“他是我在职高唯一见过哭的男人。”我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稳,“那天晚上他站在我后面,没动,也没笑。后来我才知道,他听见了我指甲抠墙的声音。”
我顿了顿。
“那是您模型里没有的数据。”
有人笑了。很轻的一声,从后排传来。我没看是谁,但沈峤的头偏了一下,眼神扫过去,那人立刻低头假装翻笔记。
陈砚秋没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节奏很慢,像倒计时。
“数据不会说谎,但人会。”她说,“你要警惕共情成为盲区。你以为你在记录真实,其实你只是在复刻创伤。”
我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一点铁锈味。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怕我被情绪拖垮,怕我写到最后,不是学者,而是控诉者。
可如果剔除痛苦,还剩什么能证明光来过?
我没说出口。这句话卡在喉咙里,像一块烧红的炭。
会议室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的声音。银杏叶又拍了两下窗,啪、啪,像心跳。
就在这时候,沈峤开口了。
他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一直没说话,此刻却忽然站起来,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或许,真正的结构,藏在眼泪之后。”
所有人都转头看他。
他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U盘,插进电脑。动作不快,也不避讳什么,直接调出一个新的分析界面。
“我重跑了她的数据集。”他说,“加入了情感强度权重变量。发现那些被你们称为‘边缘个案’的生命节点——比如周灼、老秦、李婷——恰恰构成非线性跃迁的关键拐点。”
屏幕刷新。
原本网状的模型裂开了,像宇宙大爆炸后的星轨,无数光点从断裂处喷涌而出。周灼的名字不再是暗红色的小点,而是变成一道高亮弧线,连接起三条断裂的上升路径。其中一个节点,标注着:**匿名资助考研资料费,金额300元,时间:林晚备考研究生初试前两周**。
我愣住了。
我从不知道这事。
沈峤没看我,继续说:“这些看似‘非理性’的支持行为,在传统模型中被视为噪音。但我做了回归分析,发现它们在个体突破临界点时,出现频率高达87%。这不是偶然,是底层互助的隐性网络。”
他顿了顿,看向陈砚秋:“您常说数据不会撒谎。那现在,它说了什么?”
陈砚秋盯着屏幕,很久没说话。她的手指不再敲桌面了,指尖轻轻压在眉心,像在忍头痛。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再议。”
会议散了。
没人鼓掌,也没人提问。人们陆续起身,收拾包,低声交谈。我站在原地,把讲稿一页页塞回文件夹,动作很慢,生怕一快就会抖。
听见有人说:“她太情绪化了。”
另一个声音接上:“难怪陈老师皱眉,这哪是学术报告,简直是个人回忆录。”
我装作没听见。
抱着文件夹走出会议室,走廊空得吓人。头顶的灯一盏接一盏亮着,映在磨石地面上,像一条通往地底的路。我的脚步声回荡着,一下,又一下,像是另一个人在跟着我走。
我靠在墙边,闭上眼。
不是愤怒,不是难过,是一种更深的空。像你拼命爬出井底,终于看见光,却发现井口站着的人,把绳子收走了。
老秦不在这里。他不会知道今天这一幕。他甚至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在哪座城市。我从没联系过他。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来报恩的。我不是。我只是活下来了。
可现在,我突然想听他说话。想听他用那口浓重的本地口音说:“林晚,别理他们,你走你的。”
手机震了一下。
我拿出来,锁屏亮起,一条短信跳出来:
【陌生号码】\
别信他们,那天巷口有人录像。
我猛地抬头。
走廊尽头是安全出口,绿灯幽幽亮着。左边是洗手间,右边是资料室,门都关着。没有摄像头,没有监控提示灯。整条走廊,只有我一个人。
寒意从脚底窜上来,顺着腿爬上腰,贴着脊椎往脖子走。我盯着那条短信,手指无意识收紧,指节发白。
录像?
哪天?中考前夜?巷口?谁录的?为什么现在才说?
我点进对话框,想回拨,对方已关闭接听。再看发送时间:**7:42**。
正是陈砚秋说我“情感污染学术”的那一刻。
太巧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机翻过来,贴在额头上。冰凉的金属壳让我清醒了一点。不能慌。如果真有录像,那就不是虚构,是证据。可如果是假的,那就是陷阱,是有人不想让我站上答辩台。
我转身,往楼梯口走。
沈峤的办公室在四楼东侧,靠校园小径,窗前有棵腊梅,冬天开花,香味能飘进走廊。我敲了三下门。
“进来。”
他坐在桌前,正在拔U盘。桌上两杯咖啡,一杯空了,另一杯还冒着热气。他抬头看我一眼,没问怎么了,只说:“来了。”
我把手机递过去,屏幕对着他。
他看完短信,眉头没皱,也没惊讶,只是点了点头,像早知道会有这一出。
“坐。”他说。
我没坐,站在他桌前,看着他把U盘放进抽屉,锁上。
“你什么时候开始查的?”我问。
他抬眼看我,镜片后的眼神很静:“从你写‘指甲抠墙’那句开始。”
我喉咙一紧。
那是我笔记里的原话,没公开过,只在交给他做数据可视化时附过一段手写扫描件。
“你说人心的重量不能只靠文字承载。”他指了指抽屉,“所以我加了时空交叉验证模块。调了周边三年内所有可用的公共监控、交通卡口、基站定位数据,做了异常人群流动分析。”
他拉开抽屉,抽出一份纸质图表,递给我。
我接过,低头看。
图很复杂,但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时间点:**5月18日 21:17**——正是我被困巷口的当晚。
图上显示,有四个移动信号在同一时间段内集中在巷口五十米范围内,持续停留超过十七分钟。其中三个信号在事后五分钟内迅速撤离,路径呈放射状,像受惊的鸟。
“这三个,”他用笔尖点了点,“当晚出现在监控盲区附近。一个是赵莺莺父亲公司的公务车GPS轨迹,一个是周灼的旧手机信号,还有一个……”他顿了顿,“是匿名上传设备,IP模糊,疑似使用跳转代理。”
我抬头:“谁传的?”
“不知道。”他说,“但上传时间是去年12月,正好是你在知乎发布《逆光者手记》第一篇的第二天凌晨三点十七分。”
我手指一颤。
有人在我开始讲述真相的那一刻,就把这段数据送了出来。
为什么?为了帮我?还是为了毁我?
“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声音有点哑。
“因为你还没准备好。”他看着我,“真相不是礼物,是刀。你拿着它,就得准备好被割伤。”
我没说话。
腊梅的香味淡淡地飘进来。窗外,晨光已经铺满小径,几个学生抱着书匆匆走过,笑声断断续续。世界照常运转,没人知道我手里这张纸,可能改写五年。
我低头再看那张图,忽然注意到角落一行小字标注:
来源:匿名上传,IP归属地模糊,疑似使用跳转代理。\
**备注:原始视频文件未附,仅有元数据与信号轨迹。**
我猛地抬头:“视频呢?”
沈峤摇头:“只有数据。没有影像。”
“所以……我们不知道里面拍到了什么?”
“不知道。”他说,“但我知道,有人不想让这段记忆永远沉默。”
我站在那儿,手里攥着那张纸,像攥着一块烧红的铁。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桌角那杯咖啡上,热气缓缓升腾,模糊了对面他的脸。
就在这时,手机又震了一下。
新消息。
来自一个加密邮箱:
【附件:temp_data_0518.mp4】\
【标题:你该看看这个。】
我点开附件,加载了几秒,画面跳出一帧模糊的夜景:灰墙,铁门,一个穿校服的女孩背影,蹲在地上,手抓着门缝。
下一秒,画面剧烈晃动,黑了。
我抬头看沈峤。
他也看着我,眼神没躲,也没劝。
“放吗?”他问。
我没答。
手指悬在播放键上方,像按下就会引爆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