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风扇转一圈,墙上那道蓝光就滑过去一寸。像秒针,不急不慢地割着时间。我盯着屏幕上的画面——灰墙,铁门,一个穿校服的女孩蹲在门口,手死死抠着门缝。那是我。我知道是我。可我就是不敢点下去。
手指悬在触控板上方,离那个播放图标只有半厘米。一动不动。呼吸跟着风扇的节奏走,吸气,呼气,再吸气。沈峤坐在旁边那张折叠椅上,背微微前倾,眼镜反着投影的光,看不清他的眼神。他没说话,也没催。整个房间只有三种声音:窗外雨点打在玻璃上的轻响,主机风扇低沉的嗡鸣,还有我耳朵里自己心跳的声音。
如果这是真的……\
我就不是唯一记得那个晚上的人。
如果这是假的……\
那就有人早就盯上我了。等到现在才出手,不为别的,就为让我在最高处摔下来。
如果这是剪过的……\
那我现在点下的每一秒,都会变成别人手里一把刀,专门用来削掉我的 credibility(可信度)。
手指抖了一下。往前挪了一毫米。
沈峤忽然开口:“你不怕看完就不再是现在的你?”
我猛地抬头。
他看着我,语气平得像念数据:“你现在的一切——论文、答辩资格、社会关注,甚至你站上讲台的理由——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你是唯一的叙述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一旦影像出现,你就不再是唯一的证词来源了。数据可以验证,也可以被解读。而解读权……从来不在受害者手里。”
我冷笑:“所以你是怕我撑不住?”
他摇头:“我是怕你再也回不到‘撑不住之前’的状态。”
我没答。低下头,重新看向屏幕。手指终于落下去——但不是点播放,而是轻轻滑动进度条,往前拖了一帧。
画面剧烈晃动,黑了。
再拖一帧。出现一只脚。白色运动鞋,边沿沾着泥,鞋带松着。我认得那双鞋。赵莺莺中考前一周刚买的,限量款,朋友圈发了三张不同角度的自拍。她说:“这鞋踩谁头上都配。”
喉咙突然发紧。
还想再拖,手指刚碰上触控板,却发现它卡住了。屏幕一闪,跳出登录界面:【正在验证权限…】
加载圈转了几秒。
突然,自动恢复播放。
视频开始推进。
进度条缓慢爬行,每前进一格,我的心跳就漏一拍。画面先是漆黑,接着泛起灰绿色噪点,像老式摄像机开机。镜头晃动,对准巷口铁门。我蹲在那里,背影瘦小,肩膀抽动。画外音有笑,女声尖锐:“装什么清高!考不上就滚!”
是赵莺莺。
我闭上眼。那段记忆回来了。指甲抠墙的声音,膝盖磕地的痛,嘴里铁锈味的血。还有那种感觉——你明明醒着,却像被按进水底,喊不出声,动不了,只能听着她们笑,听着她们说“你活该”。
画面里,我试图起身。一只手从后面推我后背,我摔回地上。镜头轻微晃动,像是拍摄者也在动。就在这时,画面边缘闪过一道黑影——巷子拐角,有人站着。
我屏住呼吸。
画面拉近。噪点太多,但仍能辨认:染发,夹克,手里举着什么东西对着天空。是手机。那人侧脸轮廓分明。
是周灼。
我浑身血液凝固。
画面继续。我跪在地上,手抓门锁,指甲翻起来,渗出血丝。赵莺莺绕到我面前,蹲下,捏我下巴:“你说你要是求我,我现在就放你走,你信不信?”我摇头。她笑了,站起来,一脚踢开我手。
镜头轻微晃动。像是拍摄者往前走了一步。
周灼没动。他就站在那儿,手机举着,录着。
没有阻止。没有出声。没有出现。
只是录。
我猛地睁眼,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无意识地抠着桌面木纹,指腹已经磨出浅浅白痕。沈峤看见了,轻声说:“你在同步。”
我没理他。
画面又动。我蜷在地上,她们走了。笑声远去。镜头还对着我,持续了十几秒。我慢慢抬起头,脸上全是泪和灰,眼睛空的。然后我站起来,拍了拍校服,转身走了。
视频结束。
黑屏。
房间里安静得像坟墓。
我盯着那片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全是刚才的画面——周灼站在拐角,手机举着,录着我被人欺负。三年职高,他从不和我说话。夜市重逢那天,他坐在我对面啃烤串,说“你现在真厉害”,笑得像个傻子。报名成考那天,他发朋友圈,配文“我也想看点书”,我还点了赞。
还有沈峤U盘里的记录:匿名资助考研资料费300元,时间:我初试前两周。
我一直以为那是善意。是底层人之间没说出口的互助。是我模型里“非理性支持行为”的真实注脚。
可现在呢?
他在录我。
他录了我最狼狈的样子。
他还把视频传了出去?
我猛地回头看向沈峤:“你知道是不是?!”
他坐着,没动。
“你调出了信号数据,你一定知道那个上传设备是谁的!”
他缓缓点头:“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你交初稿那天。”
我站起身,腿发软,扶了下桌沿才稳住。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抬头,声音低但清楚:“因为我不想替你做选择。真相不该由别人递给你,而该由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接。”
我盯着他,忽然笑出声。
“哈……”
笑声在空荡的实验室里回荡,连我自己都觉得瘆人。
“你们都这样。陈砚秋说我共情污染学术,你要我‘自己决定’……可你们早就决定了!把我当实验品!我的痛苦是你们论文里的案例,是我的眼泪是你们模型的输入参数!”
我抓起桌上的文件夹,狠狠摔在地上。纸页四散,像雪片一样落进阴影里。
“我不需要你们的‘尊重’!我要的是诚实!是有人敢直视我,说一句‘我看见了’!而不是躲在数据后面,假装冷静!”
沈峤没躲。他坐着,任我吼,任我摔。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第一次有点哑,“如果你不看全片,永远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录。”
我盯着他。
然后转身,冲向门口。
拉开门。冷风裹着雨水扑进来,打在我脸上。我冲出去,摔上门。
走廊灯忽明忽暗,我的脚步声在空荡楼道里回响,一下,又一下,像另一个人在追我。
我没跑。一步一步往下走。五楼,四楼,三楼……每一步都像踩在旧伤口上。
走出文科楼,雨已经下大了。我没有伞。衣服很快湿透,贴在身上,冰冷沉重。我穿过小径,走过银杏道,树叶在雨里哗哗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最后在校门口长椅坐下。
路灯昏黄,照着水洼里破碎的光影。我低头,头发滴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手机在包里震动。
拿出来,屏幕亮起。
一条新语音消息。
发件人:周灼。
标题:晚姐,你该看看这个。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像刚才在沈峤电脑前一样。
但这次我没有迟疑。
点开。
周灼的声音沙哑,带着鼻音,像哭过:“晚姐……那天我录了。我不是帮她们。我是……怕没人信你。我想有一天,你能说话。”
我僵住。
“我知道我不该站在那儿不动。可我要是冲进去,她们人多,我会被打,视频也会被抢。我没报警,是因为那时候我连身份证都没有……但我得留下点东西。”
他停了两秒,呼吸声很重。
“我把视频加密传到一个匿名云盘,设置了自动触发——只要你公开讲那晚的事,它就会跳出来。我没想害你,晚姐。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扛。”
我握着手机,指尖发麻。
就在这时,背景音里传来一段笑声——清脆、张扬、熟悉到让我胃部抽搐。
是赵莺莺。
笑得很短,但足够清晰。
像是她就在镜头之外,看着一切,笑着。
语音结束。
我坐在雨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视频是谁传的?\
周灼为何要录?\
赵莺莺的笑声意味着什么?
所有问题悬在头顶,像未落的雷。
但有一点变了——
我不再问自己该不该看真相。
我现在只想撕开它。
手机又震了一下。
新消息。来自知乎系统通知:【您的专栏《逆光者手记》第7篇已被平台临时下架,原因:涉嫌传播未经核实的视听证据。请于24小时内提交说明材料。】
我盯着那行字,慢慢把手机翻过来,贴在额头上。冰凉的金属壳让我清醒了一点。
然后我站起来。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冷得像铁皮。
但我走得比来时快。
穿过校门,走向地铁口。
风很大。
我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按下开始。
声音不大,但很稳:
“我是林晚。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生。我要讲一个五年前的夜晚。这一次,我不再只讲我记住的。我要讲被录下的。讲被传出去的。讲被剪辑的、被隐藏的、被利用的。”
“我要讲周灼为什么录。”
“我要讲赵莺莺为什么笑。”
“我要讲,是谁在等我跌倒。”
录音还在继续。
我走进地铁站,灯光亮起,照在我脸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