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迷途

雪下疯了。

整座山像一块被神遗忘的抹布，被反复浸透、拧干，拧出漫天的白。风从山脊的缺口灌进来，发出空洞的呜咽，卷着雪沫子，打在极乐教本堂厚重的木格窗上，窸窸窣窣，像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

童磨支着下巴，斜倚在本堂最高处那张铺着雪白狐裘的宽座上。七彩的眸子映着窗外混沌的天光，空荡荡的，没装进任何东西。指尖漫无目的地划过扶手上精雕细琢的金色莲花纹路，冰凉的触感恒定不变，一百年前如此，今天亦然。下方传来嗡嗡的诵经声，檀香混着信徒身上经年不散的、属于贫穷与渴望的酸腐气味，丝丝缕缕飘上来。他“知道”这些声音和气味的存在，就像他知道空气的存在，但它们穿不透那层无形的、厚重的隔膜。一切不过是背景杂音，是这场永恒戏剧里，不可或缺却又乏善可陈的布景。

倦怠感像这无处不在的雪，悄然覆盖上来。上一次感觉到“不同”，是什么时候？是上个月从北边村落带回的那个年轻巫女？她的眼睛在最后时刻瞪得极大，瞳孔里映出他微笑的脸，那里面有种近乎愤怒的绝望，而非通常的恐惧。算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涟漪？然后便重归死寂。

也许该出去“走走”。在这漫天的白里，或许能捡到点不一样的“东西”，来装点这过于漫长的时光。

念头一起，那抹白色的身影已如雾气般消散在座位上。侍立在不远处、低眉顺眼如泥塑木雕的侍者，只感到一阵极其轻微的、带着莲花冷香的微风拂过面颊，再抬眼，高座上已空无一人。

山道被积雪彻底吞没了，只勉强靠着两侧光秃秃、挂着冰凌的树梢辨出走向。童磨走在没过小腿的深雪里，脚下却轻若无物，雪地上只留下浅浅的、几乎立刻就被新雪覆盖的痕迹。风卷起他白橡色长发上垂落的金色莲冠流苏，拂过他完美却无表情的脸颊。寒冷对他而言，不过是另一种恒定的背景。

七彩的眼眸空洞地扫视着这片单调的苍白。山是白的，树是白的，天是白的，连风都仿佛是白色的。他几乎要以为，这又是一次徒劳的散步。直到，那一点异色撞入他的视野。

在下方山谷，靠近一处被雪压弯了腰的赤松林边缘，有一个小小的、缓慢移动的墨点。在这片被白色统治的世界里，那一点颜色，突兀得近乎惨烈。

童磨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俯瞰。

是个女人。裹着一身洗得发白、缀着补丁的淡青色碎花和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褪色茜红棉布包裹的襁褓。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深深陷入雪中，再奋力拔出，踉跄前行。风撕扯着她单薄的衣衫，勾勒出瘦削到嶙峋的肩背线条。她时不时低头，用脸颊去贴怀中的襁褓，动作笨拙而急切，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汲取最后一点暖意。

绝望。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便他早已失去感受常人情绪的能力，那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走投无路的绝望，依旧像黑暗中腐烂花朵的气味，隐隐约约飘散过来。

有趣。童磨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弧度精准，悲悯慈和。这表情他练习过无数次，早已成为本能。一个带着婴孩、在暴风雪中独行的女人。是逃亡？是寻亲？还是单纯地被这世道抛弃？无论哪种，都像一块被命运碾碎、即将冻硬的残渣，散发着吸引他这类存在的、最后的“生”的气息。

他改变方向，朝着那点残存的色彩，悠然“飘”去。雪在他脚下自动分开，不曾沾染他衣袂分毫。

当童磨如同雪中幻化出的精灵，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女人前方几步远时，对方惊得几乎仰面摔倒。她死死抱住怀里的襁褓，后退半步，背抵住一棵挂满冰棱的赤松，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洒了她一头一脸。

四目相对。

女人有一张清秀的脸，此刻被冻得发青，嘴唇干裂脱皮，沾着雪沫。颧骨突出，眼窝深陷，是长期饥饿与操劳的痕迹。但那双眼睛……童磨七彩的眸子微微动了动。那是一双很大、很圆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即使此刻盛满了惊惧、疲惫和濒临崩溃的茫然，眼底深处，却奇异地残留着一抹光。不是希望，不是坚强，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未被世俗彻底磨灭的清澈，像深山寒潭底部偶然瞥见的一星水藻，脆弱，却依然鲜活着。

她怀里的襁褓动了动，传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啼哭，像被冻坏了的幼猫。

“哎呀呀，”童磨开口，声音如同冰层下最清澈的泉水，带着一种非尘世的韵律，在这呼啸的风雪中异常清晰地传入女人耳中，“这可真是……神明也不忍心看到的景象啊。如此猛烈的风雪，带着这么小的孩子，是迷路了吗？”

女人紧紧抿着唇，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不知是冷还是怕。她的目光在童磨异于常人的七彩眼瞳、精致得不似凡人的面容、以及那身纤尘不染的白橡色神官服和金冠上惊疑不定地流连。恐惧几乎凝为实质，但怀中婴孩越来越无力的哭声，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她紧绷的神经。

“……你……是谁？”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几乎被风声淹没。

“我？”童磨微微侧头，金色的莲冠流苏轻晃，在雪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我是这山上极乐教的教宗，童磨。看来，是神明垂怜，指引我在此遇见需要庇护的迷途羔羊。”他向前半步，伸出手，掌心向上，姿态优雅而慈悲，“这孩子的哭声如此微弱，想必是冻坏了。随我来吧，极乐教中尚有温暖的屋舍与果腹的食物。至少，让孩子免于冻毙于风雪，如何？”

他的话语如同带着魔力，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女人摇摇欲坠的心防上。极乐教……她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是这深山之中香火鼎盛、传闻中救苦救难的大教。教宗……眼前这个俊美如神佛的男子，竟是教宗大人？他身上的气息洁净出尘，与这污浊绝望的雪夜格格不入。或许……真的是神明指引？

她低头，看向怀中。茜红色的破布包裹里，露出一张皱巴巴、冻得发紫的小脸，眼睛紧闭，哭声已细若游丝。女人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恐慌和某种决绝。她猛地抬头，看向童磨，那眼底最后一点警惕的光芒，被更为强烈的、属于母性的本能覆盖了。

“……求您……”她声音哽咽，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救救我的孩子……求求您……”

童磨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七彩的眼眸在雪光映照下，流转着温柔而奇异的光彩。他并未去扶她，只是优雅地颔首：“随我来吧。风雪甚急，莫再耽搁。”

他转身，走在前面。白色的身影在漫天飞雪中，仿佛一道引路的微光。女人——琴叶，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紧怀中的襁褓，深一脚浅一脚，跟在那道白光之后。每一步，都在积雪中留下一个深深的、挣扎的脚印，又迅速被新的风雪掩埋。

她不知道前路通往何方，是真正的极乐净土，还是更深的地狱。但怀中小生命那微弱的温度，是她此刻仅剩的、必须抓住的全部。

童磨走在前面，七彩的眼眸望着前方无尽的雪幕，空洞依旧。只是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捻了捻。方才那女人眼中最后破碎的警惕与升起的希冀，那混杂着绝望与母性本能的光芒，在彻底熄灭前的一瞬，似乎比这漫山遍野的雪，要“亮”上那么一点点。

仅此而已。

风雪更急了，将两人的身影，连同那断续的、微弱的婴啼，一同吞没在苍茫的白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