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教的温暖,对琴叶而言,是裹着蜜糖的囚笼,却也是她溺水后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和室宽敞明亮,地龙驱散了山间刺骨的寒,空气里是清冽的檀香,而非家中终年不散的霉味、酒臭和咒骂。每日的餐食,热粥酱菜,偶尔的烤鱼,是她嫁入松田家后从未有过的安稳饱足。伊之助被柔软的襁褓包裹,面色一天天红润起来,连哭啼都比以往更有力。
只是,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那些曾被暴力喧嚣掩盖的细微恐惧,悄然滋生。童磨教宗的笑容悲悯完美,七彩的眼眸望过来时,却像隔着琉璃在看,无机质,无温度。教众们恭敬而沉默,眼神交错间带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讯息。伊之助被照料得很好,但这种“好”,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的精细,如同照料一件珍贵的祭品。
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紧紧守着伊之助。哼着破碎的、记忆里仅存的摇篮曲,手指轻抚孩子日渐圆润的脸颊,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飘向纸门。门外回廊幽深,长明灯火在远处摇曳,投下幢幢鬼影。有时深夜,风声中会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压抑的声响,让她骤然惊醒,抱紧伊之助,在黑暗中睁眼到天明。
童磨偶尔会来。总是无声无息,坐在离她和孩子不远不近处,七彩眼眸空茫地“看”着,偶尔问及伊之助的饮食起居,用冰凉的手指触碰孩子的脸颊。琴叶总是垂首应答,背脊僵硬。唯有伊之助无意识地抓住那冰凉的、华贵的发丝时,她才会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孩子的触碰,会引来不可预知的灾祸。
“伊之助,不可对教宗大人无礼。”她慌忙低语,将孩子的小手拉回。
“无妨。”童磨的唇角弧度不变,“孩童天性,神明亦会微笑。”他的目光掠过她紧绷的肩膀,又移开,仿佛只是看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涌动。琴叶感到自己像一根被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她不敢深想童磨眼中的虚无,不敢探究这殿堂深处的秘密,只想守着伊之助,在这短暂的安宁里,苟延残喘。
那个下午,久违的惨白日光照进和室。琴叶正用小木勺,耐心地给开始对食物好奇的伊之助喂一点米糊。殿外,由远及近的喧哗,像一把冰锥,猝然刺破了这片虚假的宁静。
粗嘎的、浸透了劣质酒精和暴戾的男声,无比熟悉,带着刻入骨髓的恐惧,穿透厚重的木门和回廊:
“那贱人肯定躲在这儿!给老子滚开!老子今天非把她揪出来剥皮抽筋不可!”
另一个尖利苍老、如同夜枭般的女声紧随其后,字字淬毒:“丧门星!克夫败家的东西!偷了钱跑?还带着我松田家的种!那是我的孙子!你们这藏污纳垢的地方,快把人交出来!不然放火烧了你们这破庙!”
是松田健!还有婆婆!
琴叶手中的木勺“当啷”一声掉在碗里。米糊溅出来,烫在手背,她却毫无知觉。血液瞬间冻结,四肢百骸的力气被抽空,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耳膜生疼。他们找来了!他们怎么会……他们怎么敢……
门外的叫骂、推搡、教众低低的劝阻声混杂成一片,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伊之助似乎感受到母亲骤然僵硬的怀抱和恐惧,小嘴一扁,“哇”地哭出声来,嘹亮的哭声在死寂的和室里格外刺耳。
“不……不……”琴叶无意识地呢喃,牙齿咯咯作响。她猛地抱紧伊之助,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躯将孩子完全裹住,踉跄着退到和室最深的角落,背抵着冰冷的墙壁,瑟瑟发抖。那些拳脚、辱骂、暗无天日的日子,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逃不掉的……怎么也逃不掉的……绝望像冰冷的水草,缠住了她的脖颈。
“砰!”
纸门被粗暴地拉开,狠狠撞在门框上。两个身影堵在门口,带着一身屋外的寒气与戾气。
松田健裹着脏污的棉袄,酒气熏天,脸上的横疤因为暴怒而扭曲,浑浊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钩子,瞬间钉死了缩在角落的琴叶。“臭婊子!果然在这儿享福!”他啐了一口,满脸狞笑,大步跨进来。
松田婆婆紧跟其后,干瘦的身体裹在深色衣物里,三角眼恶毒地扫过和室内简单的陈设和琴叶身上虽不华贵却洁净的衣物,尖声道:“好啊!穿得人模狗样了!偷了老娘的棺材本,跑到这野男人窝里快活?我呸!烂心肝的娼妇!把我孙子还来!”
她口中“野男人”的污言秽语,让琴叶羞愤欲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更紧地抱住啼哭不止的伊之助。
“把孩子给我!”松田健不耐烦了,伸出粗黑的大手,直接抓向襁褓。
“不!别碰他!”琴叶尖叫一声,爆发出母兽般的力气,猛地侧身,用脊背护住孩子。松田健的手抓在她肩头,粗布衣服被扯得刺啦作响,留下几道红痕。
“贱人还敢躲?”松田健大怒,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过去!
琴叶闭紧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落下。
“极乐净土,清静之地,岂容喧哗?”
清清冷冷的声音,如同冰泉滴落玉盘,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与哭闹。
松田健的手腕,被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冷白的手,轻轻捏住了。那力道看似不大,却让他粗壮的手臂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童磨不知何时出现在室内。他站在琴叶与松田健之间,白色的神官服纤尘不染,金色的莲冠在从门口透入的微光下,流转着冰冷而神圣的光晕。他脸上没有惯常的悲悯微笑,七彩的眼眸平静无波,只是淡淡地看着松田健,如同看着一只误入殿堂的蝼蚁。
“你是……?”松田健被这突如其来的人物和手腕上传来的、不容抗拒的力量惊了一下,酒醒了几分,但横惯了的性子让他立刻瞪起眼,“少管闲事!老子管教自家逃跑的婆娘,天经地义!”
“教、教宗大人……”琴叶颤抖着声音,泪水终于滚落。她看着挡在身前的白色背影,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童磨没有回头,只是手腕微不可察地一动。松田健便觉得一股大力涌来,身不由己地被带着向后踉跄几步,松开了琴叶。童磨顺势侧身,将琴叶和哭泣的伊之助完全挡在自己身后。
“神明面前,众生平等。”童磨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此女携幼子投身极乐,受神明庇护,前尘往事,皆已了断。尔等口出污言,行为暴虐,已是大不敬。”
“放屁!”松田婆婆跳着脚骂,“什么神明?我看你们就是一群藏污纳垢的妖人!拐带良家妇女!再不交人,我们就报官!让官府来拆了你们这淫窝!”
童磨的目光转向她,七彩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神色,像冰层下掠过的微光。“亵渎神明,其罪当诛。”他的声音冷了下去,“看来,二位并未将神谕放在眼中。”
“少吓唬人!老子……”松田健缓过劲来,抡起另一只拳头就要上前。
就在这时——
“啊!”
松田健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怪异的惊呼,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他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转为极致的惊骇与痛苦,眼珠难以置信地凸出,直勾勾地瞪着前方空无一物的空气。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手猛地扼住自己的脖颈,仿佛那里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收紧。
“健儿!你怎么了?”松田婆婆尖叫道,扑上去想拉儿子。
几乎是同时,她也僵住了。同样的惊骇和痛苦扭曲了她刻薄的脸,她也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两人像两截突然失去支撑的木桩,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浑身剧烈地抽搐,脸上迅速漫上一层诡异的青紫色。他们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死死地瞪着前方——那里只有静静站立、神色淡漠的童磨,以及他身后吓得几乎晕厥的琴叶。
没有触碰,没有武器,没有伤口。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凭空扼住了他们的咽喉,掐断了他们的生机。
琴叶捂住嘴,将惊叫死死压在喉咙里。她眼睁睁看着那两张令她噩梦缠身的脸,在极度的痛苦中扭曲、变色,最终失去所有神采。松田健和松田婆婆的抽搐渐渐停止,身体软软地歪倒下去,“噗通”、“噗通”两声,沉重地摔在地板上,扬起细微的灰尘。
死了。就这么死了。
和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伊之助受了更大惊吓,哭得声嘶力竭。
琴叶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看着地上那两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看着他们脸上定格的可怖表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呕吐出来。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突然就……
童磨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七彩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地上的尸体,仿佛那只是两件不小心被弄脏的垃圾。然后,他的目光落在琴叶惨白如纸、写满恐惧和茫然的脸上。
“琴叶夫人,受惊了。”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冽,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安抚,“此二人,口出狂言,亵渎神明,行为暴虐,惊扰圣地。神明降下惩戒,已将其罪孽消弭。”
神……神明惩戒?
琴叶呆呆地看着童磨,又看看地上毫无伤痕、却分明死状诡异的尸体。是……神罚吗?因为他们在极乐教,在神明面前大吵大闹,污言秽语,还要动手打人,抢孩子……所以,神明发怒了,降下了惩罚?
这念头一起,恐惧之中,竟奇异地混杂进一丝如释重负,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接受。是啊,这里是极乐教,是供奉神明的地方。教宗大人是神明的使者……冒犯神明,自然要遭受天谴。这……是合理的。
她的信仰本就朴素,经历磨难后,更易将无法理解的力量归结于神鬼。眼前这超出常理的一幕,童磨那平静无波、仿佛早有预料的神情,以及他话语中不容置疑的意味,都指向了这个“合理”的解释。
“他们……他们……”琴叶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不成句。
“污秽已除。”童磨淡淡道,微微抬手,用宽大的袖子拂了拂,“惊扰了夫人和孩子,是我疏忽。来人。”
两名白衣侍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对地上的尸体视若无睹,恭敬垂首。
“将此处清理干净。取安神香来。”童磨吩咐。
“是。”侍者迅速上前,动作熟练而安静地抬起尸体,用特制的布巾擦拭地板,点燃味道清冽的熏香。整个过程迅速、有序,仿佛演练过千百遍。片刻之后,除了空气中过于浓郁的香气,室内再无一丝那两人存在过的痕迹,连一点血腥味都闻不到。
童磨走到琴叶面前,微微俯身,七彩的眼眸看着她惊魂未定的脸,声音放得更柔缓了些:“夫人不必惧怕。神明护佑虔诚之人,宵小之徒自有天罚。伊之助年幼受惊,需好生安抚。你好生歇息,不会再有人来打扰。”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琴叶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那七彩眼眸中似乎流转着悲悯的光芒(或许只是光影错觉),心头的惊涛骇浪,竟真的渐渐平复了一些。是了,是神明……神明在保护她们母子。教宗大人是代神明行事……
她低头,看着怀中哭得打嗝、小脸通红的伊之助,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对“神罚”的敬畏,以及对眼前这个高深莫测的教宗更深的依赖与恐惧,重重地攫住了她。
“……多……多谢教宗大人……”她哑着嗓子,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抱着孩子,深深地伏下身去。
童磨直起身,目光在她微微颤抖的脊背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她怀中逐渐止住哭泣、睁着泪眼好奇张望的伊之助。然后,他无声地转过身,白色的衣袂拂过光洁如镜的地板,缓步离去,消失在回廊的阴影中。
熏香的味道包裹着琴叶。她依旧跪坐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松田母子死前那可怖的表情,童磨平静无波的脸,交替在她眼前闪现。最终,定格在“神明惩戒”这四个字上。
她抱紧了伊之助,将脸贴在他柔软的发顶,汲取那一点点微弱的温暖。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
也许……这就是代价。用过去的噩梦,换取眼下这看似安宁、实则未知的庇护。而赐予这庇护的,究竟是悲悯的神明,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敢再想。
伊之助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咿呀声。
琴叶闭上眼,更紧地抱住了他。这是她的孩子,她仅剩的一切。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必须走下去。
殿外,风雪不知何时又起,呜咽着,掠过极乐教高耸的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