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德第一次觉得骑士圣殿的穹顶像口倒扣的铁锅，是在他第七次因为“失职”被菲利斯罚去清扫剑冢时。
剑冢在圣殿后山的幽谷里，埋着历代骑士的断刃。潮湿的苔藓爬满石碑，风穿过剑刃的残片时会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无数亡魂在低泣。赞德挥着扫帚，看着那些锈迹斑斑的断剑，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双剑迟早也会躺进这里——或许用不了多久。
“师兄又被罚了？”
清脆的女声带着刻意的关切从身后传来。赞德回头，看见林薇提着食盒站在石阶下，鹅黄色的裙摆在阴翳的谷里像朵不合时宜的向日葵。她是三个月前被菲利斯收为弟子的，据说天赋极佳，尤其擅长治愈系元力，深得圣殿上下喜爱。
“与你无关。”赞德转过身继续扫地，铁扫帚划过石板的声音刺耳。
林薇却自顾自地走上前，将食盒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师父让我给你送些点心，他说你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她打开食盒，里面是精致的蜂蜜糕，香气甜得发腻，“师兄别怪师父严厉，他也是为了你好。”
赞德的扫帚顿了顿。他想起今早的事——骑士团存放圣物的密室被人动过，窗台上留着半个带泥的脚印，尺寸与他的靴码分毫不差。菲利斯没听他解释，只罚他来剑冢思过，理由是“身为首席弟子，看管不力便是罪过”。
而那扇窗，他昨夜巡逻时明明检查过，是从内部锁死的。
“你的好意，心领了。”赞德踢开脚边一块碎石，“拿回去吧，我不饿。”
林薇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得意。她盖好食盒，声音低了几分：“其实……师兄，我知道是谁动了密室。”
赞德猛地回头：“谁？”
“是……”林薇咬着唇，像是难以启齿，“是安迷修师弟。我昨晚起夜，看见他鬼鬼祟祟地在密室附近徘徊。但我没敢说，他刚入师门，我怕……”
安迷修。
那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制服，练剑时会因为握不稳剑柄而脸红的小师弟。赞德皱起眉，他不信那个连踩死只蚂蚁都要道歉的家伙会去动圣物。
“你看错了。”赞德丢下扫帚，转身就走。
林薇在他身后轻声说：“师兄若是不信，可以去看看安迷修的靴子，说不定还沾着密室窗外的泥土呢。”
赞德的脚步顿在石阶上。他没回头，也没再说话，只是大步走出了幽谷。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暖不透那层裹在骨头上的寒意。
他终究没去看安迷修的靴子。有些事，一旦开始怀疑，就像在铁板上钉钉子，拔出来也会留下窟窿。
但他没料到，这窟窿会越来越大。
林薇的“好意”越来越频繁。她会在菲利斯面前“不小心”打翻赞德刚配好的伤药，然后红着眼圈说是自己笨手笨脚；她会“无意”间透露赞德在训练时对安迷修“过于严苛”，引得菲利斯训斥他没有师兄气度；最过分的一次，她将骑士团用于救助平民的元力水晶藏进赞德的剑鞘，在长老问责时，又“委屈”地说看到赞德偷偷拿过水晶。
“你到底想做什么？”那天晚上，赞德在圣殿的回廊堵住了林薇。月光透过彩绘玻璃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像戴着张假面。
林薇抬起头，脸上没了平日的温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做什么？当然是把你从首席弟子的位置上拉下来。”她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你真以为师父收我为徒是看中我的天赋？他是嫌你太像块捂不热的石头，想找个懂得‘变通’的继承人。”
赞德的手猛地攥紧了剑柄。他想起菲利斯最近看他的眼神，确实多了些他读不懂的复杂，有失望，有无奈，还有些……疲惫。
“师父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沉声道。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林薇笑得更冷，“你以为你守着那些死板的骑士准则就能得到认可？看看你现在，像条丧家犬一样被人猜忌，连自己的师父都不信你。”
赞德没再理她，转身离开。回廊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他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殿宇里回响，像在跟自己较劲。
真正的决裂，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那年冬天，圣殿的圣典前夕，守护圣殿核心的元力屏障突然出现裂痕。经长老检测，是有人用禁忌术式破坏了屏障的节点，而现场留下的元力残留，与赞德的双剑完全吻合。
审判庭里，烛火摇曳。菲利斯坐在高台上，脸色比窗外的积雪还要白。长老们的质问声像冰雹砸下来，林薇跪在一旁，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反复说着“师兄怎么会做这种事”。
赞德站在殿中央，身上还穿着练剑时的旧制服，袖口沾着未干的雪渍。他看着菲利斯，老人的目光避开了他，落在手里那枚象征首席弟子的徽章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再说一次，不是我。”赞德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在为自己辩解。
“够了！”菲利斯猛地抬起头，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证据确凿，你还要狡辩到什么时候？赞德，我教你的骑士道，难道就是让你学会撒谎和背叛吗？”
赞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他看着菲利斯眼底的失望，那比任何指责都让他难受。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刚被菲利斯捡回圣殿时，老人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握剑，教他识字，教他“骑士的荣耀在于守护，而非辩解”。
原来，守护到最后，连辩解的资格都没有了。
“好。”赞德扯下胸前的徽章，扔在冰冷的地砖上。金属碰撞的脆响在殿宇里回荡，像一根弦彻底绷断，“从今天起，我赞德，不再是圣殿骑士。”
他转身走出审判庭，没有回头。雪落在他的肩头，很快融化成水，顺着衣领滑进脖子里，冰凉刺骨。他能感觉到身后菲利斯的目光，那里面或许有后悔，或许有不忍，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回不了头。
离开圣殿的第五年，赞德在一个破败的酒馆里听到了菲利斯的死讯。
据说是诅咒发作。那位一生要强的老骑士，最终没能熬过那个月圆之夜，临终前身边只有刚成年的安迷修。传消息的人说，菲利斯断气前，手里还攥着半块断裂的徽章，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勇”字。
赞德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呛得他眼眶发红。他摸了摸腰间的双剑，剑柄上的纹路早已被他的掌心磨平，带着熟悉的温度。这些年，他以雇佣兵的身份游走在星际间，偶尔会听到关于圣殿的消息——林薇成了新的圣殿首席，安迷修继承了菲利斯的剑，成了一名四处游历的骑士，像极了年轻时的菲利斯。
也像极了……当年那个倔强的自己。
再见到安迷修，是在凹凸大赛的赛场边缘。
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圣殿制服，金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手里的凝晶流焱还带着些微的生涩。他看到赞德的瞬间，蓝绿色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剑尖直指赞德的咽喉。
“叛徒。”安迷修的声音发紧，每个字都像淬了冰，“你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赞德侧身避开剑尖，指尖摩挲着双剑的剑柄，语气平淡：“与你无关。”
“怎么与你无关？”安迷修的剑抖得厉害，“师父是被你气死的！你偷走圣殿的秘典，破坏守护屏障，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骑士！”
赞德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骑士？那东西能让死人复活吗？能让你师父活过来吗？还是说，能让你手里的剑变得更锋利些？”
“你！”安迷修气得脸色发白，剑刃上凝聚起蓝绿色的元力，“我今天就要替师父清理门户！”
赞德没再说话，只是拔出了双剑。金属出鞘的脆响里，他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很多年前，他也曾这样站在菲利斯面前，为了一个可笑的理由拔剑相向。
那场架最终没打起来。裁判长丹尼尔的出现打断了他们，赞德趁机离开了赛场，留下安迷修一个人站在原地，剑刃上的元力渐渐散去。
后来，赞德成了神使座下的X天使。黑色的长袍掩去了旧伤，裁决之刃代替了双剑，他成了大赛里令人闻风丧胆的执法者，与昔日的骑士身份彻底割裂。
他偶尔会在赛场的角落里看到安迷修。少年总是在帮助别人，为了保护弱小而伤痕累累，却从未放弃过那句“骑士道”。赞德看着他，像看着一面镜子，照出自己早已面目全非的模样。
菲利斯的诅咒，终究还是落在了安迷修身上。
赞德是在一个月圆之夜发现的。他执行任务时路过一片废墟，看到安迷修蜷缩在断壁下，浑身覆盖着黑色的纹路，痛苦地抽搐着。月光落在他脸上，少年的嘴唇咬出了血，却始终没哼一声，像极了当年在雪地里罚跪的自己。
赞德躲在暗处，看着安迷修一点点被诅咒侵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知道那诅咒的厉害，那是菲利斯为了封印黑暗元力而承受的代价，会一代代传承给圣殿的继承者，直到彻底吞噬宿主的生命。
他花了三个月时间，在禁书库里找到了转移诅咒的方法——一种早已被圣殿列为禁忌的古老术式，以自身为容器，将他人的诅咒强行引渡到自己体内，代价是承受双倍的痛苦，直至被诅咒彻底吞噬。
没有丝毫犹豫。
那个月圆之夜，赞德潜入了安迷修的临时营地。少年因为诅咒的折磨，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蹙，额上布满冷汗。赞德蹲在他身边，借着月光打量着他的脸——眉眼间有菲利斯的影子，倔强又执着，像株在石缝里也要往上长的野草。
“傻小子。”赞德低声呢喃，伸出手，指尖轻轻落在安迷修的眉心。淡金色的元力从他掌心涌出，像一条温柔的溪流，缓缓缠绕上那些盘踞在少年体内的黑色诅咒。
术式启动的瞬间，剧痛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赞德咬紧牙关，没发出一点声音。他能感觉到那些带着腐蚀性的诅咒之力顺着他的手臂攀爬，钻进他的血管，啃噬他的元力核心，每一寸肌肤都像被烈火灼烧。
安迷修在睡梦中蹙了蹙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醒来。赞德看着他渐渐舒展的眉头，看着那些黑色的纹路一点点从他皮肤上褪去，忽然觉得这点痛，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直到最后一缕诅咒被引渡到自己体内，赞德才踉跄着后退几步，捂住嘴咳出一口血。血滴落在地上，很快被黑色的雾气吞噬。他看了眼睡梦中的安迷修，少年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稳，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赞德笑了笑，转身消失在夜色里。他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体内的诅咒正在疯狂地冲撞，像要撕裂他的身体。但他没有停下，只是加快了脚步，离安迷修越远越好。
有些守护，注定只能在暗处，不被知晓，不被铭记。
安迷修醒来时，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胸口的灼痛消失了，元力流动顺畅得让他有些恍惚。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那些狰狞的黑色纹路不见了，只剩下光滑的皮肤。
他愣了很久，环顾四周。营地的篝火还在燃烧，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切都和睡前一样，只有空气中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裁决之刃的冷香。
安迷修沉默地添了些柴，没有去追查那缕香气的来源。他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敢深想，也不能深想。有些真相，太过沉重，他怕自己承受不起。
诅咒在赞德体内蛰伏了半年。
半年里，他的元力开始变得极不稳定，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溢出黑色的雾气。神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派给他的任务越来越危险，像是在刻意消耗他的力量。赞德不在意，他原本就没打算活太久。
失控的那天，是在凹凸大赛的决赛场地。
黑色的诅咒之力突然爆发，像挣脱了枷锁的野兽，瞬间吞噬了赞德的意识。他的身体被黑色的雾气包裹，双剑染上了诡异的暗红，开始无意识地攻击周围的参赛者。那些被黑雾触及的人，元力护盾瞬间破碎，惨叫此起彼伏。
“是X天使！”有人认出了他，惊恐地后退，“他疯了！”
赞德在一片混沌中挣扎，他想停下，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那些被诅咒放大的负面情绪——愤怒、不甘、绝望，像潮水般淹没了他的理智。他仿佛又回到了审判庭，回到了那个被所有人指责的夜晚，菲利斯失望的眼神，林薇得意的笑，安迷修愤怒的脸……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
“赞德！”
熟悉的声音穿透混乱的声场。赞德艰难地抬起头，看到安迷修提着凝晶流焱冲了过来，蓝绿色的剑刃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屏障，挡下了那些扑向参赛者的黑雾。
安迷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瞳孔猛地收缩。他看到赞德脖颈处蔓延的黑色纹路，那是……诅咒发作的痕迹！和他曾经在自己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你的诅咒……”安迷修的声音发颤，一个荒谬却无法抑制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炸开，“难道是你……”
就在这时，一道耀眼的红光划破天际。艾比站在不远处，天使之箭的箭尖还在震颤，银白的箭身带着破空的锐响，精准地射向赞德的心脏——她看到黑雾的源头是赞德，下意识就射出了箭。
“不要！”安迷修嘶吼着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
箭身贯穿心脏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赞德低头看着胸口的箭，鲜血顺着箭身汩汩流出，染红了他黑色的长袍。身体里肆虐的诅咒像是失去了宿主，开始疯狂地冲撞，却最终随着他的心跳减弱而渐渐平息。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的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落在安迷修身上。少年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悔恨？
赞德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咳出一口血。他忽然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至少，那傻小子不用再被诅咒折磨了。
“师父……”他轻声呢喃，像是在回应多年前那个失望的眼神，“我做到了……”
身体轰然倒下的瞬间，无数金色的光点从他体内飘出，在空中凝聚成流动的光幕。那是他从未说出口的记忆——
林薇将元力水晶藏进他剑鞘的阴狠；菲利斯在审判庭后独自擦拭那枚断裂徽章的落寞；他离开圣殿后，在暗处数次击退追杀安迷修的刺客；他找到禁术时，毫不犹豫签下血契的决绝；那个月圆之夜，他看着安迷修睡颜时，眼底深藏的温柔……最后定格的，是菲利斯临终前，通过元力传音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委屈你了，我的孩子。”
光幕在安迷修面前缓缓展开，像一本摊开的书，将所有被时光掩埋的真相，都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眼前。
安迷修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流动的记忆，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原来那些年的“背叛”，那些他唾弃的“失职”，那些他脱口而出的“叛徒”……全都是假的。
那个被他视为耻辱的人，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圣殿，守护着他，甚至……替他背负了那该死的诅咒。
“不……不是的……”安迷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视线。他踉跄着冲过去，在赞德的身体落地前接住了他。
冰冷的体温透过布料传来，胸口的箭还在不断渗血，染红了他的制服。安迷修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堵住那不断流血的伤口，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连指尖都无法控制。
“赞德……师兄……”他哽咽着，声音破碎得像被撕碎的布片，“你醒醒……你解释啊……你为什么不解释……”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赛场的呼啸声，像谁在无声地哭泣。
安迷修将赞德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点正在消散的温度。他想起赞德每次看他时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不是冷漠，而是他从未读懂的复杂——有无奈，有担忧，还有一丝……他从未察觉的温柔。
“对不起……对不起……”眼泪砸在赞德冰冷的脸上，安迷修的哭声在空旷的赛场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绝望，“是我错了……师兄，你回来……求你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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