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雾，一旦缠上，就难散去。
城西的红光化工厂，废弃了整整八年，锈迹斑斑的铁门歪歪斜斜，厂区里的烟囱半截断裂，厂房的玻璃全部碎裂，荒草长到半人高，风掠过生锈的管道，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亡魂的呜咽。八年里，这里只来过拾荒者和流浪汉，是江城最偏僻、最荒芜、最被人遗忘的角落，直到凌晨的那场火，烧穿了浓雾，也烧出了一具焦黑的骸骨。
江屹川赶到时，厂区的明火刚被消防扑灭，浓烟还在从主厂房的天窗里翻涌而出，混着江城的晨雾，凝成一团灰黑色的瘴气，呛得人睁不开眼，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塑胶焦糊味，还有一丝淡淡的、甜腻的化工原料气息，那是一种叫二硫化碳的剧毒溶剂，遇火即燃，高温下能把骨头烧成炭渣。
警戒线拉到了厂区外两百米，技术队的队员戴着防毒面罩，蹲在主厂房的中央，小心翼翼地拨开还在冒烟的灰烬，一具蜷缩的焦骸，就嵌在灰烬里，四肢蜷缩，脊背弓起，像是死前经历了极致的痛苦，想要挣扎，却被烈火牢牢困住。
骸骨通体焦黑，皮肉全部碳化，黏在骨头上，五官模糊不清，手指蜷缩成鸡爪状，指骨的缝隙里还嵌着烧焦的布料残渣，是深蓝色的工装布，质地粗糙，像是化工厂工人的制服。骸骨的胸口有一处塌陷，肋骨断裂了三根，不是火烧所致，是死前被钝器重击的痕迹，致命伤不是焚身，是颅骨碎裂，焚尸，只是凶手的掩盖手法。
“江队。”法医摘了防毒面罩，脸色泛着青白，指尖捏着一枚烧变形的金属牌，“死者为男性，年龄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体型壮实，颅骨有钝器重击的致命伤，死亡时间在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焚尸时间在凌晨一点左右，火势是从死者身上燃起的，助燃剂就是厂区里残留的二硫化碳，火势集中，只烧了死者周身三米的范围，其他地方都只是轻微熏黑，凶手是故意焚尸，想把尸体烧成焦炭，抹去所有身份痕迹。”
那枚金属牌，是化工厂的职工牌，烧得只剩半块，边缘卷曲，上面的字迹被烧得模糊，只隐约能看清一个姓氏：陆。
红光化工厂倒闭前，在册职工一共一百二十七人，姓陆的，只有一个——陆长庚，四十四岁，当年的化工厂车间主任，八年前厂子倒闭后，就成了无业游民，半年前还出现在厂区附近拾荒，之后便没了音讯，家人报了失踪，警方查了很久，都没找到人。
职工牌的DNA比对结果，半小时后出来了，骸骨就是陆长庚。
更关键的是，技术队在灰烬里，找到了一把烧变形的羊角锤，锤头沾着死者的颅骨碎屑，锤柄上有一枚清晰的指纹，不是陆长庚的，是另一个人的，指纹库里没有匹配记录，凶手反侦察能力极强，作案后只留下这一把锤子，连助燃剂都是就地取材，没带任何多余的东西来厂区。
“陆长庚这个人，口碑极差。”林舟捧着刚查到的卷宗，蹲在灰烬旁，声音被防毒面罩滤得沙哑，“八年前红光化工厂倒闭，就是因为他和厂长勾结，偷排化工废料，污染了下游的河流，导致周边村民集体中毒，厂子被查封，厂长卷款跑路，陆长庚顶了罪，被判了三年缓刑，出来后就一直游手好闲，靠拾荒和敲诈勒索为生，仇家遍地，光是登记在册的，就有十几个，有被他坑过的工友，有被污染害惨的村民，还有被他敲诈过的小商贩。”
“而且，红光化工厂当年的烂账不止偷排废料，还有职工的工资被拖欠，陆长庚作为车间主任，私吞了二十多个工友的补偿金，那些人恨他入骨，都有杀他的动机。”
江屹川的目光，扫过整个废弃厂房。
厂房的地面是水泥地，被大火烧得开裂，灰烬里除了死者的骸骨和羊角锤，没有其他脚印，没有拖拽痕迹，这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厂区的铁门是从里面反锁的，锈迹被蹭掉了一块，应该是凶手从外面撬开，进来后又重新锁上，想拖延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厂房的天窗碎裂，玻璃渣落在地上，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凶手应该是从天窗翻出去的，避开了厂区外仅有的一个监控死角。
钝器重击颅骨，一击致命，就地取材焚尸，反锁大门，翻窗逃离，抹去所有痕迹。
凶手的手法，干净、利落、冷静，没有丝毫慌乱，像是演练过无数遍，他不是临时起意，是精心策划，他杀陆长庚，不是泄愤那么简单，像是在清理什么痕迹，像是在掩盖什么秘密，那把羊角锤，那把就地取材的助燃剂，都像是刻意为之的伪装，让警方以为这只是一桩普通的仇杀，而背后的真相，却被烈火焚成了灰烬。
江屹川的指尖，轻轻拂过烧焦的水泥地，指尖沾了一层黑灰，那是二硫化碳燃烧后的残渣，剧毒，却也留下了凶手的气息。他想起了北湖的浮尸，想起了城隍庙的符血，想起了文渊巷的密室，每一个凶手，都有自己的执念和伪装，而这一次的凶手，伪装的是仇杀，藏起来的，是化工厂尘封八年的秘辛。
“查红光化工厂当年的所有职工，尤其是被陆长庚私吞补偿金的那二十人，查八年前被污染的村民，查陆长庚生前的所有仇家，一个个排查，重点查有化工背景、懂二硫化碳特性的人。”江屹川的声音穿透浓雾，沉稳而坚定，“查厂区的监控，查城西所有通往化工厂的小路，查昨晚十点到凌晨三点，出现在城西的可疑车辆和行人，尤其是身上沾有化工原料气息的人。”
“还有，把那把羊角锤送检，查锤柄上的指纹，查锤头的碎屑，查二硫化碳的纯度，我要知道，凶手到底是谁，他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选择在化工厂焚尸，为什么要用这种剧毒的助燃剂。”
风卷着浓烟，掠过废弃的管道，发出凄厉的声响，灰烬被风吹得漫天飞舞，落在焦骸上，落在羊角锤上，落在江屹川的肩头。雾更浓了，灰黑色的，裹着化工的毒，裹着烈火的焦，裹着亡魂的怨，死死地锁着这片荒芜的厂区，也锁着八年前的秘密。
陆长庚的死，不是仇杀那么简单。
红光化工厂的火，也不是普通的焚尸那么简单。
八年前被尘封的化工秘辛，被烈火点燃的那一刻，就再也捂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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