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望江巷,是江城最老的巷子之一,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旁的院墙爬着青苔,墙角生着不知名的野草,巷尾的尽头,就是江面,江风卷着水汽,常年浸着这巷子,空气里,总带着一股湿冷的草木气。
苏晚的住处,在巷子最深处,是一间小小的独院,院门是老旧的木门,没有上锁,只虚掩着,推开门时,发出“吱呀”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院子不大,青砖铺地,墙角种着一片艾草、菖蒲、苍术,都是晒干的草木,捆成一束束,挂在屋檐下,风一吹,草木的干香,混着一点淡淡的汤药味,扑面而来,清苦,却不刺鼻,是常年熬药的人,身上会沾着的味道。
正屋是一间小小的药庐,木门敞开着,里面的陈设,简单到极致。
一张木桌,两把竹椅,靠墙摆着一排药柜,柜门上贴着泛黄的药名标签,当归、黄芪、甘草、柴胡,都是最常见的草药,药柜的抽屉半开着,里面的草药,都晒得干燥,没有霉变,没有虫蛀,打理得干干净净。
靠窗的位置,摆着一个陶制的药炉,炉底还有一点余烬,炉身沾着淡淡的药渍,旁边放着一个青布药囊,正是陈道长说的那个,囊口系着一根红绳,和桃木牌上的红绳,是同一种颜色,药囊里还装着几株晒干的草药,指尖捻起一点,是艾草与苍术的细粉,和头骨上沾到的,分毫不差。
技术队的队员,在院子里和药庐里,一寸寸地勘查,脚步放得极轻,怕碰散了地上的草木灰,怕蹭掉了药柜上的指纹。
门窗完好,没有撬痕,没有打斗的痕迹,药柜里的草药,没有被翻动的迹象,桌上的瓷碗,还摆着一双竹筷,碗底有一点浅浅的药渍,像是刚喝过汤药,还没来得及清洗。
一切都太安静了。
不是被人闯入的凌乱,不是仓皇离开的仓促,是一种精心打理后的平静,像是主人出门前,认认真真收拾好了一切,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然后从容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江队,药庐的窗台上,有一封书信。”林舟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他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宣纸,纸页被江风吹得微微卷边,上面是娟秀的柳体小字,笔墨干了很久,却依旧清晰,“没有署名,没有抬头,像是写给自己的。”
江屹川接过宣纸,指尖拂过纸页的纹路,粗糙,却温润,是最普通的草纸,笔墨是最常见的松烟墨,字迹娟秀,笔锋却带着一点藏不住的沉郁。
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草木有情,药石无义。
心有执念,岁岁无安。
此生所求,不过一静,
此身所归,唯有一江。」
没有怨怼,没有愤怒,没有控诉,只有一种淡淡的释然,一种熬尽了执念的疲惫,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像是一封遗书,像是一场告别,像是她给自己,写下的最后一句注脚。
院子的墙角,还摆着一个小小的瓦罐,罐子里装着草木碱水,水底沉着一点细竹砂,正是处理尸骨用的东西,瓦罐的边缘,沾着一点墨绿色的漆屑,和乌篷船、木盒上的漆屑,一模一样。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彻底闭环。
草木碱水是她熬的,细竹砂是她磨的,头骨是她自己处理的,乌篷船是她自己的,木盒是她自己准备的,甚至连那艘船漂在江中心的浅滩,也是她精心计算过的水流与潮汐。
她不是被人所害,不是仇杀,不是情杀,是她自己,亲手安排了这场无声的落幕。
她懂草药,懂药理,懂如何让自己的尸骨,在江水与岁月里,不腐,不烂,不染尘埃。
她求了一辈子的心安,终究求不到,最后,她把自己的头骨,放在自己的船上,漂在自己日日凝望的江面上,让一江春水,替她收了这具残躯,替她,寻一份最后的安宁。
江屹川站在药庐里,看着那排药柜,看着那个陶制药炉,看着窗台上的那封书信,指尖捏着那张宣纸,感受着纸页的微凉,感受着字迹里的沉郁与释然。
苏晚。
三十六岁,懂草药,善医术,在望江巷里,安安静静地给街坊邻里看病,不收钱财,只收瓜果点心,她温和,安静,话少,身上带着淡淡的草药味,手里总拎着那个青布药囊。
她的一生,像是墙角的艾草,平凡,坚韧,带着清苦的香,却也熬尽了世间的寒凉。
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执念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她为何会在正月十七的清晨,背着药囊出门采药,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只知道,她求了一辈子的心安,最后,把自己的名字,湮没在了江水里,把自己的执念,藏在了那枚刻着“安”字的桃木牌里。
药庐的风,轻轻吹进来,卷起桌角的宣纸,吹动了屋檐下的艾草,草木的干香,混着汤药的余温,在空气里缓缓流淌,像是她最后留下的气息,清苦,却温柔。
江屹川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这小小的药庐,看着这干干净净的院子,看着巷尾的江面,波光粼粼,映着天光。
他见过太多的罪恶,太多的仇恨,太多的身不由己,却很少见到,这样一场平静的,从容的,自己选择的落幕。
没有凶手,没有罪犯,没有恩怨,只有一个女子,和她一辈子求而不得的心安。
晨光落在药柜上,落在陶制药炉上,落在那封书信上,一切都静得不像话,只有江风,卷着草木的香,在巷子里,轻轻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