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的法医科，晨光透过磨砂窗棂，落得浅淡，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福尔马林味，混着那缕从头骨上带回来的苦草木气，清冽，又带着化不开的沉滞。
头骨的初步检测结果，在清晨落了纸。
成年女性，年龄在三十六至三十八岁之间，颅骨无钝器伤、锐器伤，骨密度正常，无骨质疏松，生前无重大骨骼类疾病，头骨的处理手法，是用高浓度的草木碱水浸泡七日，再以细竹砂反复打磨，去尽皮肉与血渍，最后用晒干的艾草、苍术、菖蒲磨成的细粉裹覆，既防虫蛀，又能敛住尸气，那指尖沾到的细粉，便是这三味草药的混合。
手法老道，心思缜密，不是临时起意的草率处理，是浸了心的周全，像是在给逝者，做一场无声的送别。
DNA的比对结果，还在加急，数据库里的失踪人口信息浩如烟海，江城近三年登记在册的失踪女性有七十六位，一一比对，最少要三日。
江屹川没等，天刚亮，便带着那枚桃木牌，去了江城的城隍庙。
江城的城隍庙，在老城区的巷子里，青瓦飞檐，朱红的庙门，檐下挂着铜铃，风一吹，叮铃作响，香火袅袅，混着檀香与艾草的气息，和法医科的草木气撞在一起，竟有几分重合。庙院里的香樟长得茂，枝叶遮了晨光，地上落着细碎的光斑，香客不多，都是晨来上香的老人，步履缓慢，神色平和，没人注意到立在香案旁的江屹川。
他手里捏着那枚桃木牌，牌身小巧，一寸见方，刻的“安”字是柳体，笔锋柔缓，边缘被摩挲得圆润发亮，牌身的桃木纹理里，还嵌着一点极淡的香灰，桃木的清苦，混着檀香的暖，是常年贴身佩戴的痕迹。
守庙的道长姓陈，年过花甲，须发皆白，指尖拂过桃木牌的纹路时，指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个“安”字上，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的怅然。
“这牌，是我刻的。”陈道长的声音，和庙里的铜铃一样，轻缓，带着岁月的沉厚，“去年入秋的时节，有个女居士来求的平安牌，她话少，每次来都只在观音殿上香，不求签，不问卦，只往功德箱里放些香火钱，便安安静静地坐半个时辰，临走前，求了这枚刻‘安’字的桃木牌，说要贴身戴着，求个心安。”
“她什么模样？”江屹川的声音放得轻，怕扰了庙里的香火气。
“三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温和，肤色偏白，左眉骨下有一颗小小的痣，穿素色的棉麻衣裳，手里总拎着一个青布药囊，身上带着一股很苦的草药味，不是庙里的檀香，是熬煮过的汤药味。”陈道长缓缓道，“她不说名字，庙里的人都唤她苏娘子，只知道她住在城西的老巷里，好像是懂些医术，平日里给街坊邻里看看头疼脑热的小病，不收钱，只收些瓜果点心。”
苏娘子。
青布药囊，草药味，懂医术。
江屹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桃木牌的边缘，那点圆润的触感，像极了头骨上被打磨光滑的骨面。
“她最后一次来庙里，是什么时候？”
“今年开春，正月十六。”陈道长垂眸，看着桃木牌上的“安”字，“那天落着小雨，她来上了最后一炷香，把牌解下来，放在香案上，拜了三拜，说求的心安，终究是求不到了。我问她怎么了，她只笑了笑，没说话，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进雨里，就再也没来过。”
求的心安，终究求不到。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进心底的沉潭，漾开一圈浅淡的涟漪。
林舟的电话，恰在这时打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沉凝：“江队，查到了，城南造船厂三年前那艘乌篷船的买主，登记的地址是城西的望江巷，户主姓苏，名晚，三十六岁，无业，登记的名字就是阿水——街坊邻里都喊她苏娘子，是个懂草药的大夫，今年正月十七，有人报了失踪，说她出门采药，再也没回来过。”
苏晚。
苏娘子，阿水，懂草药，三十六岁，正月十七失踪。
所有的细碎线索，在这一刻，轻轻勾连，拧成了一根线。
桃木牌是她的，乌篷船是她的，那具被精心处理的头骨，大概率，也是她的。
江屹川谢过陈道长，握着桃木牌走出城隍庙，巷子里的晨雾还没散尽，檀香混着草木的清气，沾在衣摆上。他站在巷口，看着晨光一点点穿透薄雾，落在青石板路上，桃木牌上的“安”字，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浅光，却也透着一股入骨的凉。
一个懂草药的女子，能自己熬煮汤药，能辨识草木碱水，能把尸骨处理得干干净净，能给自己的头骨，做一场周全的防腐。
可她终究，求不到心安。
“去城西望江巷，查苏晚的住处。”江屹川对着电话，沉声道，“带技术队，仔细勘查，一寸都不要放过，她懂草药，懂药理，她的住处，一定藏着我们要的答案。”
挂了电话，江屹川没有立刻动身，只是站在巷口，指尖捏着那枚桃木牌，感受着桃木的微凉，感受着牌身被摩挲的温润。
苏晚。
她是谁，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失踪，为何会落得这般下场，为何她的头骨，会被装在木盒里，放在自己的乌篷船上，漂在江中心的浅滩？
是仇杀？是情杀？是她自己，亲手安排了这场无声的落幕？
疑问依旧层层叠叠，却不再是毫无头绪的迷雾，那些细碎的线索，像晨雾里的光，一点点透进来，落在心底，沉敛，安稳。
他不急，他等。
等望江巷的勘查结果，等DNA的最终比对，等苏晚的过往，等那个藏在草药香里的名字，背后的所有故事，慢慢浮出水面。
晨光渐盛，薄雾散尽，巷子里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市井的烟火气，一点点漫上来，冲淡了桃木牌的清苦，也冲淡了那缕头骨上的草木涩味。
只是心底的沉凝，依旧还在。
这世间的每一场死亡，都藏着一段无人知晓的过往，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有一份求而不得的执念。
苏晚的执念，是那枚刻着“安”字的桃木牌，是求不到的心安。
而他要做的，就是替她，找到那份迟来的真相，让她的名字，不再湮没在江水与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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