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八年的春天迟迟不来,长安宫城内的垂丝海棠刚抽出新芽,就被料峭春寒冻得蜷缩起来。
兴庆宫内,沉水香在错金博山炉中静静燃烧,青烟袅袅,为这座历经两朝的宫殿更添几分庄严肃穆。太皇太后赵芮半倚在凤榻上,指尖缓缓拨弄着一串羊脂玉菩提,那双看尽宫廷风云的眼眸半阖着,却依然透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长乐大长公主夏侯净珩端坐在下首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将一页洒金花笺轻轻推至母亲面前,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阿娘请看,这是瑄儿昨日习写的《礼记·曲礼》篇,教习说她的笔锋间已见风骨。"
赵芮眼皮未抬,只从鼻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贻瑄,端庄持重,堪为中宫之选。"她顿了顿,指尖的玉菩提停顿了片刻,目光投向殿外那方被宫墙切割的天空,"只是...每思及先帝子嗣凋零,竟至小宗入继,老身心中…若是愔郎膝下..."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沉香在炉中细碎噼啪作响。长乐大长公主适时倾身向前,声音放得轻柔:"阿娘,事已至此……"
赵芮嘴角牵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收回目光:"郑氏..."她素来不喜宁寿宫那位。
赵芮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压抑多年的恨意:"当年她联合范淑仪,告发老身的侄女谋害薛皇后、构陷皇甫宸妃...好大的胆子!"
长乐公主低声道:"可表姊她...终究是认罪了。"
"认罪?"赵芮冷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痛楚,"那孩子是为了保全赵家!薛氏之死,本就是先帝与老身默许...可郑氏那贱妇,为上位,竟将此事翻出...嫄娘为了不让郑氏继续追查,竟将罪名一力承担..."
昔年先帝本欲将赵氏废后,是太皇太后苦劝,才只将赵氏禁足椒房殿。但次年赵氏于幽禁中自缢,先帝虽予其谥号“肃”,但仅葬以九嫔之礼。
思及此,赵芮的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这段往事至今仍让她难以释怀:"老身与郑氏,誓不共戴天!可恨当年先帝子嗣凋零,诸子早夭,彼时仅存郑氏所出之子...为社稷,老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先帝立其为后,立其子为储君..."
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几分宿命般的讥诮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谁知册后立储当年,那孩子就坠马早夭...愔郎自此一蹶不振。"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菩提,"那孩子...终究是愔郎的骨血,是老身亲孙,纵然老身万般不喜郑氏,可稚子何辜..."
这时,一个身着深青色内侍服制的宦官轻手轻脚地进来,在阶下躬身禀报:"启禀太皇太后,和政长公主携荣安县主在外求见。"
赵芮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压下,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淡漠姿态:"传。"
和政长公主夏侯容仪领着荣安县主夏侯纯英缓步而入。
赵芮的目光在荣安身上停留片刻:"纯英今日这般高兴,可是因为要随驾去泾原?"
荣安县主是夏侯允值本家亲妹,虽非太皇太后亲孙,但太皇太后对其亦颇为怜爱。
荣安抬起脸,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彩:"回太皇太后,和政长公主说泾原风光与京中大不相同,要带荣安去见识呢。"
数日后,通往泾原的官道上,皇家仪仗正在行进,旌旗招展,护卫森严,浩浩荡荡的队伍绵延数里。
龙辇内,十六岁的天子夏侯允值正闭目养神,眉宇间虽仍透着少年气息,但那紧抿的唇角与眉间若有若无的浅纹,已显露出超越年龄的隐忍与沉稳。
"大家累否?"坐在对面的郑太后轻声问道,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沉香木佛珠。
夏侯允值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朗:"儿无碍,有劳母亲挂心。"他略一沉吟,目光掠过窗外飞驰而过的荒原景色,"只是想起于节度使前日的奏报,泾原今岁的军饷,户部似乎还未完全拨付。今春西羌诸部似有异动,边镇粮饷乃是重中之重。"
郑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顿,随即恢复如常:"这些钱粮调度之事,自有户部与中书门下诸位相公操心。大家即将亲政,事务更多,更应保重龙体..."她言语间带着惯有的谨慎,显然暂不愿他过多介入具体政务。
"太后,"夏侯允值声音平和却坚定,"臣既承大统,身系社稷,于国计民生、边防镇戍,不敢不察,不能不问。"
郑太后凝视着窗外飞掠的景色,不禁回想往事。当年她以世家女得选入宫闱,初封才人,渐得圣心,诞育一子二女,累进至淑妃。先帝推恩郑家,不仅厚赏爵禄,更将她的幼妹赐婚南平郡王为正妃,又让她那出色的弟弟郑骘迎娶先帝侄女庐陵郡主。赵皇后殁后,她终登后位,所出之子也被立为储君,郑家一时显赫无两,门庭若市。谁知就在她荣登后位当年,爱子竟意外坠马早夭,今上即位当年,她那年少有为、且是父亲膝下独子的弟弟郑骘也不幸早逝,两年前,她的幼女平昌长公主又因一场急病猝然夭亡。想到连遭丧子之痛,父亲郑澍又衰龄丧子,门庭渐衰,郑太后心中一痛,手中的念珠捻得更急了些。如今的郑家,虽有爵位,但已不复当年。
车驾行至鲁国公宅邸,鲁国公郑澍早已率领族人在门外亲迎。望着已明显苍老的父亲,郑太后又想起早逝的弟弟,不由鼻尖一酸,却强自维持着太后的威仪,只在扶起父亲时,感觉到他枯瘦的手在微微颤抖。
此行,于夏侯允值而言,不只为省亲,也为亲视边塞。
数日后,夏侯允值到访泾原节度使于章私邸。于宅早已被洒扫一新,虽不及长安宫室的奢华,却也陈设得宜,透着边塞特有的粗犷与实用。午后,天气晴好,荣安县主纯英支开随行侍者,独自在于宅后园观赏池鱼,一时忘形,探身过甚,脚下青苔湿滑,竟失足跌入了初春尚带寒意的池塘中。池水虽不深,但对一个不谙水性的少女来说已是灭顶之灾。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道碧色身影迅捷如电般越过廊栏,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冰冷刺骨的池水中,奋力游到正在挣扎呛水的纯英身边,将她牢牢托起,推向岸边。众人亦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将荣安拉上岸,裹上厚厚的毛毯。
"县主?县主可还安好?"救人者是泾州十将霍锋之妹霍宁婉,这日亦随于家女眷陪伴和政长公主及荣安县主,她浑身湿透,单薄的春衫紧紧贴在身上,乌黑的发丝凌乱地紧贴在苍白的脸颊颈侧,春寒料峭,冻得她唇色发紫,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却急切地俯身查看被救上岸、惊魂未定的纯英的状况。
荣安呛了好几口水,吓得小脸煞白,浑身发抖,一双冰凉的小手死死抓着霍宁婉湿漉漉的衣袖,语带哽咽:"多谢阿姊...救我...好冷..."
消息立刻传至前厅。彼时,夏侯允值正在与于章及几位军中将领商议防务。听闻荣安落水并被救起,他面色一凝,立即快步赶往园囿。
"县主如何?可传了医官?"夏侯允值赶到时,只见霍宁婉正半跪在地上,不顾自己一身狼狈,轻轻拍着荣安的背帮她顺气,自己的衣裙仍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回陛下,"霍宁婉闻声抬起头,"县主只是受了些惊吓,呛了些水,应无大碍。但为稳妥起见,还需速请医官仔细诊视为妥。"
这时,闻讯的和政长公主也匆匆而至,见状忙将荣安搂入怀中细细安抚,又命侍女赶紧取来暖炉和姜汤。
"万幸!真是万幸!"和政公主心有余悸,轻轻拍着荣安的背,转向霍宁婉时,眸中满是感激,"多亏了这位小娘子舍身相救。"
夏侯允值颔首,吩咐左右:"好生照顾霍娘子。"
次日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盖马车停在了城西的霍宅门前。夏侯允值轻车简从,亲临泾州十将霍锋私邸,答谢其妹昨日救荣安县主之恩。霍宅顿时一片肃穆,霍锋率家人于院中亲迎。
夏侯允值步入堂上,目光落在一副未及收拾的木质棋盘上,棋子散落,似乎刚有人对弈过。
"霍娘子亦通弈道?"他拈起一枚温润的黑子,在指尖把玩,语气随意。
霍宁婉今日着一身月白襦裙,闻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回陛下,闲时与兄长胡乱切磋,略懂皮毛,实在不敢言'通'。"
"吾今日既来,手谈一局,如何?"夏侯允值在棋盘一侧坐下,姿态放松。
霍宁婉略一迟疑,在皇帝对面坐下,依礼执白子。棋局初开,她落子尚显生涩拘谨,棋路平稳,甚至有些滞涩,确如她所言,只是"略懂"。夏侯允值则从容布局,他自幼受宫廷名师教导,棋艺精湛,此刻更是游刃有余,他像耐心的猎手,引导着对方的棋路,细细观察着她每一步的思考、反应,乃至眉宇间的细微变化。
随着棋局深入,霍宁婉渐渐沉浸其中,拘束感慢慢褪去,本性中的灵动与敏锐开始显露。她虽棋力有限,基础不算扎实,却偶有灵光一闪的妙手,棋风带着边塞之地特有的不拘一格与直接,敢于冒险,有时甚至显得有些鲁莽。当夏侯允值故意卖了个破绽,设下一处看似凶险、实则留有明显余地的陷阱时,她蹙眉思索良久,竟真的抓住了机会,一步步将局面对抗拉平,脸上也随之露出专注而明亮的神情。
夏侯允值心中微动。他渐看清,此女性情刚直,非心思缜密之人。她能看到眼前的战机,凭着直觉和勇气落子,却往往忽略更深远的布局与潜在的危机。这种特质,在诡谲的宫廷中是致命的弱点,但在此刻,在这远离长安的边城,却让他感到一种难得的放松。
他不再引导,而是开始悄然计算。在最后阶段,他于数个细微处,故意放弃了本可争夺的目数,落子轻缓,不着痕迹。最终,数目之时,白棋竟以半子之优险胜。
霍宁婉看着棋盘,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随即脸上泛起一丝赢得棋局后纯粹而真实的喜悦,又迅速被惶恐取代,她连忙离席,躬身道:"陛下承让,小女...小女侥幸...定是陛下未尽全力..."
夏侯允值看着她还带着点懵懂与欣喜的眼神,显然并未察觉他刻意相让的痕迹。
"棋局胜负乃常事,何来承让。"他语气平淡,目光掠过那张棋盘,"霍娘子棋风…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