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校场旌旗猎猎。
天子夏侯允值换上了一身玄色骑射服他接过近侍奉上的硬弓,试了试弦,目光扫过场边肃立的年轻将士们。
“今日不论君臣,只较骑射。”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霍锋亦在场中,他握弓的手心微微出汗,侧目看向正坐在和政长公主身侧的妹妹宁婉,目光正追随着那道玄色身影。
比试开始。
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轮到霍锋时,他深吸一口气,搭箭、拉弓、瞄准——三箭连发,箭箭咬住红心边缘。
“好!”夏侯允值朗声赞道,“霍都将果然名不虚传。”
霍锋拱手作揖,“谢陛下。”
比试射箭后是马球赛,场上尘土飞扬,少年天子的球技甚为精湛。
场边,霍宁婉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上那道矫健的身影,这与她此前在于宅见到的沉稳帝王,在霍宅书房中对弈的儒雅郎君,判若两人。
马球赛后,一内侍行至宁婉身旁道,“大家传霍娘子赛马”
宁婉一愣:“我?”
“大家尝听于家郎君言及,霍娘子马术不输男子,想来大家亦想亲眼一见。”一旁的和政长公主打趣道。
霍宁婉只得起身上前。
“就在校场外围跑两圈,”夏侯允值道,语气随意。
霍锋虽不愿妹妹与天子并辔,但君命难违。他只得上前为宁婉检查鞍鞯,低声嘱咐:“谨守身份,莫要逞强。”
宁婉颔首,翻身上马。她今日穿了一身便于骑射的胡服,青碧色,长发束成高髻,利落飒爽。
二驹并立,夏侯允值骑一匹通体乌黑的河西骏马,霍宁婉则骑兄长惯用的一匹枣红马。
鞭声轻响,两匹马如离弦之箭冲出。
起初宁婉刻意落后半个马身,但不知不觉间,她已与皇帝并驾。
余光里,她看见他唇角上扬的弧度。他忽然扬鞭:“再快些!”
黑马长嘶一声,提速前冲。枣红马不甘示弱,奋蹄追赶。
最后一个弯道,枣红马几乎与黑马齐头并进。
终点在即,黑马仅以一个马头的优势冲过终点。
二人勒马,俱是喘息未定,相视而笑。
夏侯允值望着宁婉,眼中光彩熠熠,“霍娘子骑术,果然名不虚传。”
数日后,夏侯允值再次轻装简从亲临霍宅。
宁婉及霍家众人闻讯至院中亲迎。
“霍娘子,”夏侯允值微笑,语气温和“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闻言不得不退下。
夏侯允值与霍宁婉走到后园小亭,近侍点起石桌上的小火炉,煮上茶,便退到十步之外。
夏侯允值亲自斟茶,宁婉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欲言又止。
“敢问霍娘子闺名?”夏侯允值道。
“回陛下,”宁婉略以迟疑,大周风气开放,外人询问闺中少女姓名并非失礼之事,但宁婉心中仍有不安,“小女在姊妹中行三,家人都唤小女三娘。”
“可愿以闺名相告?”夏侯允值语气温和。
“小女…名唤宁婉。”
“宁婉?”夏侯允值反复念着。
他凝视着宁婉的凤眸,他从未见过这样美的一双眼,如黑夜中的一颗星,光芒耀目,“尔愿随我进京入宫否?”
宁婉心中陡然一惊,周朝向来看重门第,霍家起于寒微,父亲在世时霍岩苦读多年,仍久困科场,后投笔从戎,从军多年也不过区区队正,而今兄长霍锋年少有为,凭着在边塞抵御西羌的军功,方为十将。至于男女婚姻,门第姓氏更是重中之重,天子纳后妃嫔御,更是多采选世家女。
霍家,与寻常百姓只比,自是显达,但若与诸士族之家相比,当称寒门,故宁婉本无应选嫔御的资格。
宁婉愣住,许久未回应夏侯允值的提问。
夏侯允值轻轻握住宁婉放在石桌上的手,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笔习武留下的薄茧。
“我心慕尔。”他说,一字一句,“尔亦知矣。”
宁婉双颊泛起一丝绯红,手在夏侯允值掌中微微颤抖,语气中透着激动,“陛下有命,小女自当听从。”
“和政长公主会将诸事安排妥当。尔先以侍女之名随其入京,暂居公主宅。”他的声音低而坚定。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事,太后亦知情。待时机成熟,我必予尔应得之名分。”
夏侯允值离去后,霍宅正堂内的空气凝滞如铁。
长久的沉默中,只有母亲邓氏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她紧紧攥着宁婉的手,力道甚大,仿佛这是她能抓住的最后一寸真实,但宁婉却只是忍着并未松开。
邓氏终于哭出了声,那哭声里没有嚎啕,却似有无尽的绝望。
宁婉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心中那点因天子告白而升腾的喜悦与悸动,像被戳破的泡沫,瞬间散去。
先考霍岩有三子五女,元配董氏生一子二女,长子霍锋年少有为,数得军功,长女霍宁妍适原州李玄度,次女早夭,董氏早逝后,霍岩续弦邓氏,又生三女二子,宁婉为邓氏头生子,于姊妹五人中行三。邓氏在宁婉之后又生第四女宁如,第五女宁姝,次子生月余殇,幼子霍铭年甫三岁即丧父。
许是因为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宁婉总觉得母亲待自己总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不像待四妹宁如及季妹宁姝那样亲密。但宁婉亦心知母亲邓氏不求自己显达,只求自己如长姊宁妍般许一寒门子弟,平安度日。长姊婚后虽亦远父母兄弟,但归宁之日有期,自己若随圣人远赴京师,那或许此生都不能再见母亲及兄弟姊妹。
“娘,儿不孝,”宁婉的眼眶也不觉变好,声音沙哑,“若儿谨慎自持……”
“不,娘不怨尔,君命难违,而今娘只盼尔今后顺遂,”邓氏长叹一声,“只是,若他日,圣人得知……”
邓氏欲言又止,但终是说出了那已尘封多年的秘密。
宁婉难舍母亲及兄姊弟妹,但此刻那句“我心慕尔”犹在耳盼,她闭上眼,眼前浮现的是校场上他拉弓时绷紧的侧脸,是赛马时他回头那一瞬粲然的笑意。
宁婉对夏侯允值的那份倾慕,是真切的,像寒冷的黑夜里骤然亮起的火光,明知靠近会被灼伤,也忍不住想伸手触碰。
邓氏示意堂时众人退下,又宁婉随自己入内室,她沉思良久,语气坚定,“阿婉,某事,尔父在时,不愿我告尔,”她略微停顿片刻,“尔生父非姓霍。”
宁婉不由浑身一僵。
“尔生父姓褚,名益,字谦之,出身河南褚氏。”邓氏回忆往事,声音飘忽,“其家道中落,早失父母,弟妹年幼,一度在凶肆为人唱挽歌……”
邓氏又向宁婉谈起自己的过往,“尔外祖父姓邓,我在尔外祖母腹中时,尔外祖父即故去,后随尔外祖母改嫁,随继父姓冯,七岁时,尔外祖母又病故,冯家人就将娘卖至伎馆,又得名“霓裳”。娘当年虽不至'一曲红绡不知数',但也小有名气,然而,娘心知,'红颜未老恩先绝',故娘只盼,遇一良人,立一妇名。”
宁婉心底泛起阵阵涟漪,从前,她只知母亲双亲早逝,孤苦无依,却不想母亲竟有这样令人心碎的过往。
邓氏却神情镇定,语气平淡,“彼时,尔生父尚未许婚,然我心知倡家女微贱,不堪为士人妻,故甘为妾室,尔生父家贫,故我自以积年所攒之财赎身,又将余财赠尔生父,为其操持家务琐事,使其安心举业。后来尔生父中进士,京兆韦公赏其才,欲以女字之,尔生父寒微,为仕途,不敢令妇家知已有妾室,便从此弃我母女二人而去,其时我已妊尔数月。”
宁婉哑口,忽觉心底发冷。
“尔初生时,我尝欲弃尔于破庙,”邓氏的眼角忽然渗出泪水,“但娘终是不忍,阿婉,尔可知,娘当年良家难入,倡门亦难回……”
邓氏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戳着宁婉的心。
“然…后…”宁婉的声音发颤。
“我又遇尔父,”邓氏的语气又变平静,“彼时尔父丧妻已三年,又久困科场,与我同是失意人,尔生父负心,幸尔父善待我母女。”
父亲霍岩在世时,素来疼爱宁婉,今日宁婉从母亲口中得知身世,对已经故去父亲,更觉感激与愧疚。
“我生父后来如何?”宁婉忍不住追问。
邓氏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自其弃我而去,我便与其断了联系,多年不知其境况如何。然数年后,我得知,尔生父入仕,又娶韦家女次年,韦公即获罪,尔生父为其子婿同党,亦坐诛,家中女眷亦坐罪没为奴婢。”邓氏长叹一声,“福之为祸,祸之为福。”
福之为祸,祸之为福……
褚益昔年高中进士,又娶名家子,前程可期,却在入仕次年即坐罪被诛,邓氏为褚益所弃,却因此免于如褚家、韦家诸女眷般受牵连沦为奴婢。今宁婉为寒门女,却得天子心慕,又是福是祸?
虽说古来天子纳微贱女及罪臣之女之事常有,但宁婉如今……
那日之后,邓氏未再谈起昔年往事,更不许宁婉将当日得知之事告知他人,但宁婉心中却如压巨石。
临行之日,宁婉与母亲及兄姊弟妹逐一道别,她虽真心倾慕天子,但亦难舍至亲,长安路远,此去,或再无相见日。
和政邀宁婉同乘一车,车内熏着淡香,宁婉神情仍有些恍惚,和政语气温和:“路途漫长,霍娘子且放松些。”
和政向母亲郑太后谈及宁婉之事时,郑太后并不以此为宁婉之幸,数次为其叹息。郑太后向和政谈起另一位容颜姣好艳丽又性情豪爽刚直的女子——先帝宸妃皇甫氏。
不同于宁婉,皇甫宸妃出身名门安定皇甫氏,父兄皆数有军功,以世家女为先帝礼聘入宫,宠冠六宫,但后来皇甫家族及皇甫宸妃皆获罪,皇甫家族满门尽遭诛连,宸妃亦被幽禁,次年郁郁而终。
当年,和政尚且年幼,对皇甫宸妃并无多少印象,但从皇甫宸妃之女,六姊义昌长公主的眉眼间可见,宸妃必是绝色。
然而,出身高贵,容色倾城又曾宠冠六宫的宸妃最终却下场凄凉。
而今,出身寒门,但同样姿容艳丽,性情豪爽刚直,又得天子倾心的宁婉,此后所得,将是福是祸?
车驾缓缓驶离泾州,宁婉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渐渐远去,但长安日近,想起夏侯允值,心中又起憧憬,连日来压在心底的身世阴霾也逐渐散去。
“往事已矣,莫困于心…”宁婉暗自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