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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宁婉

朱门弈

转眼已是十二月,宁婉已在和政长公主宅中静待数月。雪从昨夜下到今晨,积了半尺厚,将长安城盖成一片素白。西厢房中地龙烧得过了头,热浪裹着沉香气,在窗棂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宁婉坐于案前,指尖悬在案上那张箜篌的弦上半寸,许久未落。和政长公主得知宁婉曾随母邓氏习箜篌,略通音律后,遂延请乐师悉心教导。

她说不清在等什么?或许是等那股从心底漫上来的陌生感褪去——数月的等待,将泾州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等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她每日习琴习礼时,都会不自觉地想:若再见,将如何?

数月以来,她在公主宅学礼习艺。严教习总说她“眼神不够静”,秦乐师总说她“弦音不够柔”。她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她心里还想着那在泾州纵马回眸的少年,可长安,要的不是那样的眼睛,那样的弦音。

窗外传来踩雪的急促声响,婢子晚雨侧耳,脸色微变,匆匆到门边。未开门,外头已压着声:“至尊驾临…”

前院暖阁,盆中的炭烧得噼啪作响。

“阿姊宅中地龙烧得甚旺。”夏侯允值接过和政奉上的茶,白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半张脸。

和政在右下首侧身坐了,微笑:“腊月严寒,大家冒雪而来,妾自当尽心。”顿了顿,“霍娘子在正习箜篌,大家可要一听?”

“霍娘子……”夏侯允值放下定窑白瓷茶盏,指尖在盏沿轻轻摩挲,犹豫片刻,“传”。

宁婉从西厢房行至前院,穿过大半个公主宅,披风上落了厚厚一层雪。此刻雪在暖阁里化了,湿气渗进衣裳,黏腻地贴在背上。

她知此是安排。昨日秦乐师多教了一曲《汉宫秋月》,说“此曲哀而不怨,最合深宫意境”。秦乐师的眼神,她看不懂——像怜悯,又像别的。

搭上弦,深吸一口气,吸入的是暖阁里过于浓郁的梅香——窗边青瓷瓶里插着新折的红梅,香气被热气一蒸,甜得发腻。

宁婉的弦音里有“硬气”,数月苦练,只够她熟记指法,却磨不掉骨子里的东西。

弹到中段,窗外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是积雪压断了枯枝。她指下一滑,错了一个音。

“继续。”

声音不高,却令宁婉浑身一僵。

数月未见,夏侯允值较之前更清瘦,眉眼间凝着冬日的寒肃——那肃然,是她在泾州未曾见过的。

他不再是泾州那个纵马回眸、眼底带笑的少年郎君。而是天子,是掌握生杀予夺的天子。

宁婉慌忙起身,欲行大礼,却被他抬手制止:“坐。弹完。”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宁婉重新坐下时,指尖冰凉。她闭眼,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惶惑——还有那一丝……

是失望?

后半曲,宁婉只凭着手指的记忆,让弦音流淌出来。不想,错了一次后,反倒放松了,弦音里的硬气不再掩饰,直白地铺展开来。

最后一个泛音在温暖的空气里缓缓消散,与窗外呼啸的风声形成奇异的反差。

阁中静了片刻。

夏侯允值走上前。

“不过区区数月,”他在她面前两步处停住,“有如此技艺,不易。”

“奴……愚钝。”她垂首,声音很低。

夏侯允值看着她低垂的侧脸。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影,可那柔和中带着疏离——那是他亲手划下的。

“尔非愚钝。”他伸手,指尖虚虚拂过箜篌弦,并未真正触及,“是缺圆融。秦乐师可教尔否?《汉宫秋月》最重的是‘哀而不怨’,尔所奏,哀,恰到好处,怨却太显。”

宁婉心头一紧。

怨?她有何可怨?在公主宅苦等数月?还是?

夏侯允值转身,对候在门外的魏明哲道:“令人取朕的琴来。”

待琴奉上时,他抬眼看向宁婉:“再奏一曲,朕与尔合。”

宁婉的手指再度搭上弦时,仍微微颤抖。

夏侯允值的琴音却沉稳、圆融,像深潭的水。宁婉弹得太急时,他缓下来,用绵长的音将她托住;她转折太直白时,他用颤音柔化,赋予那转折一层委婉的意味。

渐渐地,她不再紧张。弦和音融,竟真的生出了几分深宫秋月的哀婉。

当琴音最后的余韵在暖阁中消散时,夏侯允值的手从琴弦上抬起,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看向依旧低首垂目的宁婉,声音平静无波:“魏明哲。”

侍立在外的内侍应声而入。

“拟旨,霍氏,着册为正六品才人。”

才人在天子嫔御中位分不高,仅高末品选侍两阶。

宁婉依礼谢恩:“妾谢陛下隆恩。”

“今夜,朕留宿于此。” 夏侯允值此言并非商议,而是告知。

和政长公主目光一凝,却终是垂下眼帘,无声地领着宫人内侍退了出去。暖阁内只余二人,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夏侯允值未多言,只是走近,玄色常服的衣摆拂过地面,带着不容置疑的气息。

“戌时三刻,朕再来。”他说完这句,便转身离开,没有丝毫停留。

西厢房内,雾气氤氲。

和政长公主遣来了两位年长仆妇并四个伶俐的年轻婢女。巨大的柏木浴桶中热气蒸腾,水面漂浮着新摘的梅花瓣和各式香料,香气浓郁得有些呛人。

宁婉任由婢女们为她褪去外衣、中衣。热气包裹住身体的那一刻,她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冷,而是一种暴露在陌生目光下的不适。这些婢女的手很轻,动作很熟练,可那熟练里透着一种程式化的漠然,仿佛她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即将呈献给君王的器物。

温热的水淹没肩膀。花瓣贴着肌肤,触感柔软得不真实。

婢女们为其擦洗背脊,清洗长发,各种香气在湿热的水汽中弥漫。

宁婉闭上眼。

一切都精致得无可挑剔,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才人肌肤甚好,如羊脂玉。”一仆妇轻声奉承,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真情实感。

宁婉没有回应,只是任由她们摆布。

她想起离家前母亲说过的话:“阿婉,今后万事当谨慎。”

可母亲没有告诉她,当“谨慎”变成一种被无数双手精细打磨的过程时,是何种感觉。

婢女们用细盐和香膏为宁婉揉搓每一寸肌肤,直到皮肤泛出淡淡的粉色。她们用玉轮在她身上滚动,说是为了“活血,让肌肤更莹润”。她们为她修剪指甲,打磨成完美的弧度,涂上淡淡的凤仙花汁。每一步都一丝不苟,每一处都力求完美。

宁婉看着自己浸泡在水中的手,指甲泛着健康的粉色,指尖因为热气而微微发皱。这手,尝握缰绳,尝抚琴弦,也尝在冰冷的池水中奋力托起溺水的荣安。

沐浴完毕,婢女们用巨大的布巾将她包裹,仔细擦干每一滴水珠。然后为她披上一件柔软的素绸寝衣,衣料薄如蝉翼,贴着微湿的肌肤,带来一阵凉意。

她又被引至妆台前坐下。

铜镜被打磨得极光,清晰地映出一张素净的脸。因方沐浴完,双颊泛着自然的红晕,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还在滴水。

一有资历的仆妇为其梳头,犀角梳穿过长发,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

宁婉看着镜中,仆妇灵巧的手将她的长发层层盘起,绾成一个繁复而端庄的发髻。没有过多的簪饰,只在她发间插入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垂下细细的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然后是上妆,敷粉,描眉,点唇。婢女们的手法精妙,妆容并不浓艳,而是那种恰到好处的精致——眉如远山含黛,唇若樱桃初绽,腮边轻扫胭脂,如三月桃花。

镜中的女子渐渐变得陌生。还是那张脸,五官未变,可眉梢眼角的稚气与鲜活,已被精心描画的妆容悄然掩盖。

宁婉怔怔地看着镜中人。她忽又想起入宫前,母亲紧紧攥着她的手,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的模样,想起长兄霍锋与长姊宁妍复杂的眼神,想起自己登上马车时,回头望见霍宅门楣在晨光中渐渐模糊的景象。

从她来到长安的那一刻起,从她一遍遍练习如何言行合礼、如何莲步轻移起,霍宁婉的一部分就已被留在了过去。

“才人,可还妥当?”

宁婉缓缓点头。

婢女捧来熏笼,将那件素绸寝衣细细熏上龙涎香,香气浓烈,瞬间盖过了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自己的清新气息。

最后,她们为她披上一件绯红色的绡纱外袍,质地轻薄如雾,隐隐透出底下寝衣的轮廓。

“请才人稍候,陛下将至。”为首的仆妇躬身,领着众婢女安静地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室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在跳跃,偶尔爆出灯花,熏香在空气中缓缓流动,浓烈得让人有些头晕。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她能听见雪粒扑在窗纸上的细碎声响。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碰触镜面。镜面冰凉,映出她涂着蔻丹的指甲,红得刺眼。

就在这一刻,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沉稳,清晰,一步步靠近。

然后,门被推开。

夏侯允值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色常服,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花。他走进来,反手关上门,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

他走近,带着室外的寒气。雪水融化的湿意,混合着他身上清冷的龙涎香,扑面而来。

宁婉欲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站在她面前,伸出手,指尖掠过她精心梳好的发髻,抚过她描画得一丝不苟的眉眼,最终停在她涂着口脂的唇畔。

“久等。”他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然后,他吹熄了最近的一盏烛火,一切有条不紊,如同处理一项既定的议程,没有温言,没有凝视。宁婉闭上眼,咬紧下唇,将所有的情愫与颤抖都压向喉咙深处。

次日清晨,雪后初霁。

宁婉换上合才人规制的衣裙,梳上得体的发髻,无盛妆华饰,但亦不过于寒素。

和政长公主亲送她到门前。公主宅外停着宫车,魏明哲候在车旁,见宁婉出来,躬身行礼。

“霍才人,请。”

宁婉登车,车帘落下,车轮缓缓驶动,轧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宁婉端坐在车内,背脊挺直,目光平视前方,她又想此前在泾州与母亲家人的离别,不过数月,却仿佛已过数年。

宁婉入宫后居重华殿偏殿,重华殿距皇帝日常起居的延英殿不远不近,殿中一应陈设虽不奢华,却也精致。

她在公主宅时的侍婢晚雨随之入宫侍奉,入宫后,六尚又按制为她安排了数名宫人内侍。

为首的云岫引她进入内室。宁婉走到窗边,推开窗,寒风涌入,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气息。

“才人,兴庆宫来人。”一内侍匆匆进内,声音压得极低,“太皇太后召您即刻觐见。”

殿中众人全都屏住气息。而宁婉只是稍作更衣梳洗,即由内侍引着,走向那座象征着后宫至高权柄的宫殿——兴庆宫。

殿宇巍峨,汉白玉台阶光可鉴人。踏入殿门,沉水香的气息与一种积威深重的肃穆感扑面而来。宁婉于御阶之下跪伏行礼,姿态恭谨到无可挑剔。

“妾拜见太皇太后,伏愿太皇太后千秋万岁。”

上方传来平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起罢。”

宁婉依言微微抬首,目光仍恭顺垂落。

太皇太后赵芮端坐凤榻,深青常服,发髻纹丝不乱,她打量着阶下的年轻女子,目光如古井无波,既无审视的锐利,亦无欢迎的和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绝对的平静。

“尔年岁几何?何地人氏?家中还有何人?” 赵芮的问话如同寻常寒暄。

“妾年十六,本贯河东平阳,后随先考徙居泾州,先考已见背,家母在堂,家兄从军泾州,伯姊适原州李氏,二妹在室,一弟尚幼。”

宁婉一一作答,声音平稳。

“老身已闻,尔尝于泾州救荣安。” 赵芮的语气甚至带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和,“此尔大功,然今后在宫中,当好生侍奉,谨守本分。”

“妾谨记太皇太后教诲,必当克尽己责,恪守宫规。”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赵芮不再说话,只是缓缓拨动着腕间的玉菩提,目光似落在宁婉身上,又似穿透她,看向了更深远的地方,那沉默并不咄咄逼人,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宁婉感到压力。

良久,赵芮又开口,语气依旧平淡:“重华殿略偏,但也清静。有何不知,或缺何物,可遣人来禀。”

“谢太皇太后关怀。”

“嗯。” 赵芮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道必要程序。她侧首对身边的心腹宫人春景道:“将前日南诏进贡的那对翡翠镯取来,赏给霍才人。”

“诺。”

锦盒奉上,打开是一对水色极佳的翡翠镯子,碧色莹润。

宁婉起身,双手接过,再下拜:“妾谢太皇太后厚赏。”

“不过玩赏之物。” 赵芮意态略显倦怠,摆了摆手,“尔且回去,用心侍奉大家便是。”

“妾告退。”

宁婉一步步退出大殿。直到走出兴庆宫好远,置身于御花园清冷的空气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太皇太后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不悦或刁难,甚至予宁婉厚赏,但宁婉仍觉不安,她抱紧锦盒,翡翠的凉似能透过檀木。

远处传来宫漏声,沉闷而悠长,一声,又一声,丈量着这深宫长日,她回头,又望向兴庆宫庄严的飞檐。

她在宫墙里的日子,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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